冬去春来夏长冬藏,仅是一眨眼间,一年时光转瞬即逝。
最近一个冰期结束后,阿坝草原再次进入了夏天。
浮云如絮,天空深远,目之所及处,皆是大片的淡绿与湛蓝。
一阵风从天边的雪峰滑下,绕过垭口,抚过细草和白花,略微停留一会儿,终于转过身,全面的掠向草原。
草帽被风掀翻,顺着地势滚了几圈,挂在了一丛低矮的灌木上。
丢帽子的女人正蹲身采着贝母,见风来,下意识伸手按,没按住,于是立刻起身去追。
其他蹲在草原上做工的妇女们,看见女人的帽子被风吹走了,也连连发出笑声与惊叫。
一个活泼的阿妈拉高嗓子冲她开玩笑:“哎呀,平夏,你人长得乖,连风都专门来逗你嘛!”
女人终于奔到,将草帽从灌木上摘下,拍了两下草屑,稳稳扣回头上。
灌木上高高开着野火花,在阳光和阴影交错的瞬间,她的脸终于暴露出来。
不过短短一年间,变化早已天翻地覆。
好比将一个人拆骨剔肉后,重新放入盆中和面加水,揉搓间,又加入了许许多多草原的月色风霜和阳光以待发酵。而草原也并不薄待她,反馈给她黑红发亮的皮肤和冷峻浓泽的眼睛。
风猛然掀起许小鸥身上氆氇袍的衣摆,暗红的裙边被卷起来,如同一面猎猎的旗。
许小鸥戴正帽子,也笑了笑,说话间,已经染上了些阿坝方言:“再乖没有你乖,就数你嘴碎。”
此时有个年轻些的姑娘凑上来问她:“阿加,你今天采了多少了?”(阿加:藏语,姐姐)
许小鸥抬起头,笑着道:“不多,篓底还没盖满。”
姑娘也啧了一声,回身去看自己的背篓,道:“这片坡地不好,挖得手软也只有这么点。雪顿节又快到了,到处要货量都大,真是愁死个人。”
许小鸥没有再答话,而是继续低下身,一小铲一小铲地刨开泥土,见土中露出了一点根茎,便用指腹轻轻捏住,连根挖起,又细心将坑填平。
她们此时采的是贝母,采集时需要小心翼翼,既不能伤根,也不能贪多拔光整片。
草原上的东西,采一次要留一次——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
风停了,众人的调笑声也沉寂了下来。
许小鸥身影始终离众人十来步远,只顾埋头苦干。
她虽才干了一年,但手上的活计却已如几十年的老阿妈般老道。十根原本纤细白皙的手指早变得小胡萝卜般粗壮,指肚上老茧叠老茧,到了冬天,全是裂开的豁口。
这一年里,许小鸥就像草原上的风般不停地移动,从山腰到坡巅,从灌木到溪涧,脚下的土地越踩越深。春长贝母秋收黄芩,草原四季分明,季季有工开,非得熬到第一场雪落,才能迎来短暂的冬歇。
许小鸥干到太阳快落山时,终于提起背篓向众人告辞。
黄昏降临,天色转为金棕,远处山影被暮色柔化,像是浮在地平线上的剪影。她沿着国道往小镇的方向走去,时不时有一二辆大车经过。
刚步入小镇,便见一片忙碌景象,虽是黄昏,却无半点安歇的意味。
为迎接即将而来的雪顿节,沿街的每一家店铺门前都挂上了崭新五色经幡,巷两侧的房屋上,绵延的彩绘装饰正从屋檐延展开来。
几个年轻小伙子正围着一匹高头牦牛忙活。给牛背披上彩毯,牛角插上花饰,连尾巴给系成了整齐的束结,牦牛不耐烦地甩着脑袋,眼睛像黑玉般圆亮,直瞪着周围的一切。
街中央,有一座刚搭起的舞台,舞台前方已经摆好了排排座椅,周围还有工人正忙着架设灯笼。
几十盏黄橙色的灯笼垂挂下来,灯火未燃,却在日暮的光线下像一串闪耀的金珠。
雪顿节,寓意为“酸奶宴”。此节最早是一场宗教仪轨,僧侣斋期结束后,信众们以酸奶奉献,表达敬意。后渐渐衍生成了藏地的特有盛会,人们吃牛肉,听藏戏,围着篝火跳锅庄,连上节前节后,往往要进行小半月的欢庆。
算上去年,这已经是许小鸥经历的第二个雪顿节了。
往镇子中心走去,迎面就遇上了一位熟人——是尤野的熟人。来小镇不久,尤野就在镇上的运输处找了份开大车的营生,走南闯北多,认识的人也多。
对面人叫一声老樊家的,许小鸥便停下与之寒暄,闲话几句后,各自带着笑离去。
再往前走,心中只觉很安心,似乎从几百年前起,她就已在此地落土扎根。
可被草原的风磨平的,又何止是她一个人的棱角?
为了照顾樊玉,程继春未曾出去找工,而是在家门口开了家小卖部,店内卖些零嘴玩具,很快成了孩子们的新聚集地。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贴合角色,程继春在这一年内迅速苍老,偶尔在家门口摇扇打盹,远远看去,只觉已是个耄耋老人。
许小鸥步履慢慢,就这样背着背篓,一口气走到了镇小学门口。
此时已经是学期末了,等来年再入学,樊玉就该读三年级了。
许小鸥找了块干净的花台坐下,背篓放在脚边,头上的草帽被吹得微微扬起。
透过帽檐,她不时朝校门口张望。
学生们成群结队地从校门涌出,拖着书包推搡打闹,欢笑声在夏日的晚风里跳跃,夕阳渐渐落下,天边的霞光变得柔和,镇子里的人影也在暮色中逐渐模糊。
孩子们越来越少,可樊玉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许小鸥目光扫过逐渐寥落的校门口,心里不安了起来。
樊玉是跑到哪儿玩去了,或是让谁捎带着回家了?
她又等了会儿,最终忍不住站起身,背起背篓,迈步朝校门口走去。
门卫的老汉正坐在门边抽着旱烟,见她站在门口张望,便抬眼看了一下:“找人啊?”
许小鸥点点头,问:“你见着二年二班的孩子们出来了吗?”
老汉想了想,摇了摇头:“二年级早都放了。”
这话让许小鸥更是心里一紧,便径直走进校门,找到樊玉的班级教室。
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几张倒扣的椅子和一地被清扫成堆的粉尘。
窗台上的花盆被阳光晒得早已发蔫儿,四周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转身走向老师办公室。
推开门时,班主任正收拾着桌上的资料,许小鸥站在门口,压着心头的慌乱,问:“老师,樊玉今天是不是让谁先接走了?我在校门口没看见她。”
班主任抬起头,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她:“樊玉?她今天没来上学啊,难道不是你们给她请假的吗?”
许小鸥愣在原地,耳边霎时传来一阵嗡鸣。
她站在门口,手紧紧攥着背篓的带子,半晌没动。
班主任见状,停下手里的动作,脸上泛起了一丝警觉:“怎么了?孩子没来上学,你不知道?”
老师脸上的异色唤回了许小鸥的神光,她几乎是下意识般,迅速扯出一丝笑容:“……我想起来了,孩子爸爸今天带她去打针了,我这一忙,给忙掉了。”
“哦,那你回去告诉樊玉,前天布置的图画作业要交了。”
许小鸥勉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晚风带着暮色扑面而来,可许小鸥再已无心欣赏。
她为避嫌疑,起先还保持着镇定的步伐,待彻底走出教学楼后,便再也忍耐不住,一把丢开背篓,朝家的方向快步狂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