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鸥跑到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还没走近,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吵嚷。
闻声,许小鸥心头一紧。
快步推开院门,迎面撞上了一场剑拔弩张的争执。
院子中央,一个高个光头正叼着根烟靠在门框上,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光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吮出的烟圈一串接一串地在冷夜中乱飞。另一个矮些的胖子站在他身旁,低头搓着手,眼神却不住地往四周飘着。
程继春明显已与他们周旋的有些时日了,脸上笑容疲倦又勉强,她说:“铁金,卫东,你们又是闹哪样?昨晚上咱们不是说好了吗,钱,我们慢慢的一点点还。你们一日不歇的堵在家门口,即使是阎王债也没这个收法嘛,我们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能去哪里找钱来还你?!”
“慢慢还钱?”
那个叫佟铁金的光头嗤笑了一声,“借的时候怎么不慢慢借?轮到要还,跟我说慢慢还了?明白告诉你们,如今咱们账上缺钱用,没时间跟你瞎磨蹭了。”
一旁的卫东见佟铁金发了话,立刻扬高了声音帮腔:“对,天天说要还,这回总该有个准信了吧?咱们总不能空手来空手走吧?”他说罢,眼神却又瞟回了屋子里,像在留意着什么,却不敢多停。
佟铁金的见状,微不可闻的瞪了卫东一眼,似乎在提醒他别做的太明显,吓得卫东立刻收回了眼神。
“这样吧。”
姓佟的沉吟了片刻,道,“你也别跟我整这些没用的,去把你儿子媳妇叫出来!还有你那个小孙女,一块儿叫出来!”
“儿子媳妇都出门了还没回来,孙女也还没放学……不是,我孙女才八岁,难道她还能找出钱来还你吗?”
程继春叹气说完,扶腰撑在了一旁的大树上,而对面的佟铁金却下意识转身和卫东交换了个眼色,卫东似乎也着起了急,低声抱怨了一句:“这都几点了?”。
程继春正锤着腰,没听清两人的嘀咕,扬声问了句什么?卫东立刻恼羞成怒,喊道:“闭上你的嘴!”
许小鸥站在院门口,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强行平复自己的呼吸,压下心里的怒火,缓步走进院子。
说起这笔债务,其中倒是大有文章。
这原本是樊玉的亲生父母欠下的赌债,金额虽不算大,但积年累月,利息逐渐滚成了一块难以挪动的巨石。
樊玉的父母跑路后,这笔债被原债主转手卖给了佟铁金背后的二道债贩。这帮人长期盘踞小镇,仗着颇有根底,专门接手此类“烂账”。
许小鸥等人潜逃至此,本就是为了隐匿身份,谁料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假身份”率先爆了雷。
但好在,佟铁金等人要钱不要命,并未见过真正的樊家人,自然也无从得知三人是冒名顶替的“假货”。
而对许小鸥三人而言,这场对峙更像是一场危险的拉锯战,他们既不能暴露身份,又无法逃避债务,只得拼命周旋,寻找喘息空间。
想到这儿,许小鸥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她先冲着程继春叫了声“妈”,扶对方到堂上坐下。程继春也很识相,立马明白了许小鸥又要做戏,于是赶紧抚住胸口,扮出心力交瘁样。
许小鸥趁势转过头,语气淡然,眼神却冷得刺人:“铁金,卫东,为了几个钱啊,你们真要把我妈病逼发?”
佟铁金愣了一下,转头瞥了二人一眼,却只见程继春脸色苍白,有进气无出气,似乎下一秒就要撅过去。
他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见状,不由得软了三分。
但明面上,依旧要端着态势。
佟铁金冷笑一声道:“平夏,你话说得可真大,既然没几个钱,一口气还了多好?还跟我们废什么话?”
“账是我们欠的,钱总是要还的,这点不用你提醒。”
许小鸥直视他,“但人都站在这儿,拖家带口的,跑不了,你们这么闹下去,谁也得不着好处。”
说罢,她声音再度冷了下来:“这地儿住着这么多人户,真要把我妈闹得过去了,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吧?”
闻声,她转头朝程继春使了个眼色,程继春立马会意,身子往后一挺,发出长长一声嗔唤。
明摆着这二人就是在装相,佟铁金正想发火,但刚一抬头,却正好对上了许小鸥冷冷的眼,佟铁金的火气打住了。
他想了又想,最终甩了甩手,有点后力不足的撂下了句狠话:“那就等你们还钱。警告你们,别耍花招。”
他转头和卫东见交换了个眼色,一挥手:“走。”
卫东如蒙大赦,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步伐显得有些急促。
临到门外,佟铁金低声骂了句什么,卫东似乎在回应,声音很轻,传来的只是一句:“这下可他妈的麻烦了……”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随着两人的脚步渐远,程继春从椅上一跃而起。
她蹲下身,从容地拾起被卫东踢翻的躺椅,用手拍了拍椅面的灰尘,继而站直了身子,用力活动了一下肩膀。
转身看向许小鸥时,眼神已然换了副模样。
她伸手一掸外套,慢条斯理地说道:“下次有这种烂戏,别再让我演苦主了。我可是有年纪的人了,总来这套多晦气啊。”
程继春说完,本以为许小鸥要同她斗嘴,等了许久,却只听见身后一片安静。
她终于察觉不对,抬起头细看对方一眼。
程继春突然一皱眉:“你的背篓呢?”
“妈。”
许小鸥静等着门外声音彻底消失后,才一步跨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问,“樊玉回来了吗?”
“樊玉?”
程继春闻言一愣:“一大早就上学去了,你不是去学校接她了吗?”
此话一出,许小鸥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班主任说,她今天压根没去上学。”
一阵风穿过院子,将宁静的夏夜吹得透心凉。
程继春不过一瞬,便已明白事关重大,迅速转头,看向巷子的尽头。
她问:“会不会是樊星把她接走了?还有,最近街上热闹,那孩子倒是老溜出去看人排戏。”
自安顿下来之后,许小鸥便定下了一条铁律——为避风险,无论人前人后,都要称呼对方假名,三人曾经的名字被彻底收进了匣子里,再也不能被提起。
“不知道。”
许小鸥摇摇头,强自镇定道:“也说不定是被他领到哪里玩儿去了,他也快回来了,问完再说吧。”
夜色渐深时,尤野的车灯终于亮在巷口。
车停下,一个瘦高的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时隔一年,尤野身上那种精致的感觉逐渐消退了,换作了一股柴油混着烟味的风尘气。这种气息跟他如今的模样一样,又粗又野,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他穿着一件粘着机油渍的衬衫,袖口高高卷起,行动时,露出一双青筋暴绽的手臂。
走进院子时,尤野还在抬手点烟,但还未将火打燃,就被两人的神色吓了一跳。
他手腕仍停在半空,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怎么了?”
许小鸥一步上去,目光像利刃般直直刺向他。
她声音绷得紧紧的:“樊玉在哪?”
“樊玉?”
尤野停住脚步,眉头微微皱起,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不在家?是不是又上街看藏戏去了?”
他这一句反问,像是一记重锤落在空气里。
许小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冷得像罩上了一层霜。
她站在那里,嘴唇抿得发白,却没有立即开口,只是缓缓转过头,与站在一旁的程继春对视了一眼。
两人目光交接,像是无声的对话,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许久后,许小鸥强行吸了口气,再回头看向尤野时,脸色已白得像一张纸。
她简短的道:“樊玉失踪了。”
话音刚落,尤野的脸顿时僵住。
他的手一抖,夹着的香烟从指间滑落,径直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