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心中有事，到底也是几夜未睡，一扎回枕头，许小鸥霎时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再醒来时，是被一阵笑声吵醒的。
许小鸥翻身坐起时，头还有些昏沉，窗外，天色已近黄昏，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房间里，带着藏地独有的刺亮。
她起身走到窗边，探头往院子里望去，只见樊玉正和一个藏族小孩正在院子玩耍。两人各将一根小红辫舞的风生水起，像两匹小牛在角力。鞭梢不断在空中扬起尘土，阳光下如金粉飞扬。
两个孩子越玩越疯，从院子滚进了雪堆，藏族小孩抓起一把雪团，扬手就朝樊玉掷去，樊玉只得满地打滚得躲着，两人一来一回，简直淘上了天。
自认识樊玉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露出笑脸。
许小鸥转头再往旁边一看，只见尤野也站在院子的另一头，他的伤处已打上了厚厚的绷带，此时正倚在门框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樊玉。
夕阳给一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许小鸥站在窗前，却无端打了个寒战，可却像碰到开水的一瞬间，不管多么沸腾的温度，第一时间都反倒是刺骨的冷。
也是这一点冷，让许小鸥突然反应了过来，手一动，立即就要起身去关窗。
正当她准备动作时，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别睡了，出来吧，饭菜都好了。”
许小鸥下意识转身。
她原以为已经离开了的程继春，此时正挂着一脸热乎乎的笑从厨房走出来。
程继春五指向上嵌着一盘炒菜，路过许小鸥身边时，用另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瞧瞧玉儿，笑得多开心。你怎么还老绷着个脸呢，开心点，啊！”
程继春径直越过她，将饭菜放在了院中央的桌上，一边解围裙，一边高声唤着众人来吃饭。樊玉闻声，立马小喜鹊一般的涌了上去，尤野也拄着拐杖，乖顺的踱步到了餐桌。
四方桌子，三人各站一隅，刚要落座，却突然同时间停下，齐刷刷的朝许小鸥的方向转了过来。
尤野和樊玉脸上是藏不住的希翼，正翘首以待她的落座。而程继春则满脸挂笑的站在一旁，甚至还主动为她拉开椅子，殷勤如同店小二。
场面出奇的和谐，似乎天生就是一家子。
见状，许小鸥不由屏住呼吸，终于意识到，就在她睡着的这几个小时里，程继春已悄然将收买人心的大业完成了。
这个女人，说话行事毫无纰漏，操控人心的翘楚，人精中的人精。
程继春依旧笑着，似乎全然没注意到空气中的冷凝，还出言打趣道：“快来吧，大小姐，请入席吧。”
许小鸥转头看向她。
察觉到许小鸥的目光，程继春笑得更深了。她眼角皱纹像炸花般绽开，犹如一只暴晒的旧瓷盘，日晒风蚀，先是从眼角裂开了一丝破绽，让人不由得忧心，这只瓷盘会不会下一刻便“哗啦”一声，碎裂成满地残片。
只是不知那碎片之后，还会露出什么。
想到这儿，许小鸥终于动了，她上前一步，似乎在宣告什么似的，郑重的在那桌子的最后一方空位落座，见状，程继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忙不迭也跟着她的动作坐了下来。
一瞬间，四四方方一张桌子，终于天南地北，四角齐全。
还是程继春率先伸手，为许小鸥倒了杯酒，那酒在杯中荡着，微黄带亮，一看就是由粮食酿成的精品。
许小鸥接杯时还有些愣神，接过后，却再也不做他想，伸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罢，“噔”的将酒杯扽在桌上，许小鸥伸出手背在嘴边一抹，立即就去为自己和程继春各斟一杯。
她率先举杯，眼睛平视着程继春，说：“继春姐，以后全靠您了，我敬您。”
许小鸥这一手来得突然，态度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尤野在旁，一时看的有些愣了，一双夹着菜的筷子呆在了半空中，不知该上还是该下。
相形之下，到底还是程继春有大家风范，不过稍微一怔，便立即接招，举起酒杯与许小鸥轻巧在空中一碰，仰头一口饮下。
许小鸥很快又转头望向尤野，如法炮制，再饮下一杯。
六十二度的青稞酒，喝进胃里，辣的如同下刀子，连灌三杯，许小鸥脸上很快飞起了美丽的红云。
樊玉在旁边看的有趣，高声叫了起来。
“还有我呢？”
闻言，桌上三人都笑了起来。
许小鸥伸手为樊玉盛了碗鸡汤，说，“你啊，还是个孩子呢。”
许小鸥语气温柔，放下碗的同时，还不忘为樊玉掖掖发丝，不过转瞬之间，她的行为做派，已完全是个母亲的样子了。
程继春坐在对面，将一切尽收眼底，表情里全是已胜券在握的笃定。
她说，我敢打赌，小鸥一定会是个好妈妈。
许小鸥见状，干脆再次举起酒杯，对准三人，道：“从今天起，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我先干为敬。”
她说罢，不看三人反应，率先饮下。
从始至终，许小鸥脸上的笑容都未曾消减分毫，只在放杯垂眸的瞬间，闪过一丝阴霾。
她当然不会真的和他们做什么一家子。
只是事已至此，她不得不率先示弱，光从今早两人的对话便可知，程继春这个女人城府深如汪洋，她无从得知程继春到底知道多少，是她的计划？她的身份？还是那段……绝不能被任何人挖出来的过往？
想到这儿，许小鸥心底猛地一沉，寒意像毒蛇般爬上了脊背，下意识便想打个寒战，但很快，便被更深的笑纹遮掩了过去。
视线回到桌上，程继春和尤野见她干了，也不甘示弱，连饮数杯，连樊玉也有样学样，咕咕咚咚喝下一大杯豆奶。
“小鸥。”
程继春突然唤她一声，许小鸥一愣，赶紧从回忆醒过神来，却只见面前程继春笑容可掬的将杯子倒转过来，说，“你看好了，你敬的酒，我可是一滴都没剩下啊。”
看着眼前这张讳莫如深的笑脸，许小鸥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愤怒、挣扎、不甘……最终，许小鸥将一切情绪悉数咽下，全都化为春水一池。
她缓缓一笑，伸出手，亲昵的拍了拍程继春的手背。
“谢谢继春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