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房间，许小鸥顺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走下楼，此时天色已经微亮了。
旅馆是典型的藏式建筑，低矮却宽敞，墙上绘满了暗红色的扎西达杰图案。一边廊上，正挂着连串的五彩风幡，但因室内无风，那经幡便也就安息着不动。
室内弥漫着酥油和侧柏燃烧的烟熏味。
许小鸥路过前台时，一个抱着孩子的藏族女人睁开眼看见了她，下意识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低下头继续打瞌睡。
进出人的门上，垂着一张厚实的牦牛皮门帘，帘底挂着一串铜铃。一有人掀帘，那串铜铃就动了起来，在空中摇摇晃晃的，像是那牦牛的尾巴借尸还魂，又回来驱赶牛虻了。
许小鸥刚踏出旅馆往外走了十来步，程继春就追了上来。
她叫住她，伸手递过来一支香烟，许小鸥摇了摇头表示不会。程继春也不再劝，敞开大衣挡住落雪，自己给自己点燃了。
第一缕烟雾吐出来后，程继春开口说话了。
她问：“你后面什么打算？”
许小鸥满脸戒备，一言不发，程继春定睛看她一眼，不觉笑了，道：“我说你怎么老这么如临大敌的？难道我会吃了你？”
烟雾扑面而来，许小鸥下意识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她说，你别说这些有用没用的，跟我们跟了一路了，想干什么，直说吧。
“你这个人倒是很痛快。”
见状，程继春也不再跟她兜圈子，直截了当的开口道：“不错，的确是你们拿到假身份后，我就跟上了你们。而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有个念头，这念头虽然是利人利己的，但也要来听听你的意思……”
“不行。”
程继春的话刚说到一半，许小鸥便冷冷开口打断了。
程继春一愣：“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许小鸥道：“你想跟我们一起走，是吧？”
闻言，程继春似是有些惊奇，她信手弹了弹手中香烟，眉毛往上一扬，问：“为什么不行？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么？”
许小鸥面无表情的回道：“多个朋友多条路，那也得看是什么人。对你，我既然心里没数，又何必给自己自找麻烦？”
程继春饶有兴致的看向她，问：“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听到信任二字，许小鸥无端嗤笑一声：“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光明正大地和我们合作，不然也不会偷偷摸摸跟到现在，你既然爱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我又凭什么信任你？”
她说罢，突然转守为攻，抄起手向前走了一步，语气也开始变得威压：“你或许会觉得，你抓住了什么了不起的把柄，想逼我就范。那我不妨提醒你一句，我早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要是愿意玩，我有的是时间奉陪。”
一口气说完，许小鸥终于停了下来，待屏息半晌，才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你别以为我在吓唬你，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让别人付出代价。”
许小鸥口气森严，越往下说，程继春的神色越淡。终于，她低声道：“许小鸥，你可真是够厉害的。不过话说回来，也怪不得你。我要是你，可能也会这么做。”
最后一个字落地，程继春恰巧吐出最后一口烟，她弯腰将烟蒂按灭在雪地里，起身一刻，眼神陡然像刀子一样剜向了许小鸥。
她说：“但我也不得不劝你一句，想从瑞州偷渡去泰国，不算是个多高明的主意。”
此话一出，许小鸥脸色瞬间变了。
她猛地抬头，瞳孔缩成针尖般的锋芒：“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程继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上的烟灰，她说：“许小鸥，你别把别人都当傻子，从掼县开始，你的所有动作我都看在眼里。说实话，你很聪明，但你想的每一步都走的太急太绝，连我看着，都替你后怕。”
说罢，程继春又往前走了两步，逐渐逼近许小鸥防线：“你无需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懒得跟你细细讲来。许小鸥，聪明你是够了，狠心也绰绰有余，但你经验不足，到底难堪大用。你自以为给了钱就万事大吉，却不知有多少亡命徒在靠那一条边境线吃饭？你想拿房间里那一大一小两个可怜鬼当幌子，自以为用完即弃干净利落，却不想想，那些刀口舔血的偷渡客，会怎么对付一个落单的女人？”
程继春这番话，如当空掷下一枚核弹，她一口气说完，终于停下来，抱臂等待即将升起的蘑菇云。
许小鸥此时早已听的冷汗涔涔，但也只得依旧强撑着冷静：“不用你操心。”
话虽如此，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指尖的寒意一寸寸攀上心头。
其实早在今天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计划后劲难继。从离家至今，风波迭起，每次都能靠着一点小聪明和小胆量蒙混过去，但夜深人静时，心口翻涌的那股恐惧却从未远离。
她知道自己在赌，可她连自己是否能活到下一局都不确定。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竭力替给自己造势，信口开河的说——我早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刚刚还挂在嘴边的狠话，此刻却成了讽刺。
她真能做到视死如归吗？她真能将那一大一小的性命，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性命，置于这场一开始就底气不足的赌局之上吗？
如果，她还有别的选择的话？
想到这儿，许小鸥的目光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程继春，眼神依旧冷厉，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少了几分。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看不出这跟你有什么相关。”
“当然跟我无关。”程继春笑着，说“不过是大家萍水相逢一场，我不忍看你自投罗网。你年轻没经过事，自以为步步为营，但作为过来人我却不得不告诉你，你从一开始起，就犯了逃亡的最大忌——”
说到这儿，程继春趁热打铁，突然上前一步，低低附在许小鸥耳边，语气柔得如同诱逗：“你想没想过，制定如此详尽的计划，只要有一个环节泄密，立即满盘皆输。再说了……”
耳鬓厮磨之际，许小鸥似乎听到程继春微微错齿笑了笑，她说：“即使你真能出境，你就能保证，你的那位爱打人的丈夫，不会顺着线索一路追到你？”
程继春骤然打住，只留下意味深长的余温。
她再不往下说，只倒退一步，满意的欣赏眼前已面如死灰的许小鸥。
许小鸥脸上依然绷着一层冷硬的面具，心头却已听的一片冰凉，程继春的目光扫过她的神情，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
程继春不再多说，只是站在那里，微微扫了扫袖子上的灰雪，突然，她用一种几乎漫不经心的语气开口道：“许小鸥，要不然，我们一起留在这里算了。”
许小鸥正在天人交战，闻言，心中一惊，豁然抬起了头，却只听程继春说：“我们是临时下的车，又是随机找到的这个地方，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也没有人能追踪到这儿。这里地广人稀，只要我们以一家人的身份安顿下来隐匿几年，等到下一次的人口普查时，有社区和当地居民的佐证，我们手上的身份证，就能变假为真。”
说到这儿，程继春顿了顿，她盯着许小鸥脸色，又补充道：“你兴许会死一阵子，但只要过了这几年，你就能彻底丢开许小鸥这三个字，彻彻底底的再活过来。”
空气静了几秒，只有远处传来的风声。
冷风伴着雪花飞扑进衣领，许小鸥却连挡都忘了一挡。
事情到了这一刻，终于真相大白，程继春必定是从知道何淑梅身份的那一刻起，就已在脑海中铺成好了整个计划，一步步找来，终于请君入瓮。
虽生平最厌被人算计，可许小鸥也不是不知道，程继春说的，几乎是一条风险为零的康庄大道，比起偷渡的点子，高明百倍有余。可若真要与这样一个人共处同一屋檐，又无疑于饲虎枕边。
许小鸥脸上青白交错。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就当再赌一次吧，许小鸥。”
程继春突然再次开口，语气一改先前尖锐，柔和得像在抚慰一个迷途的孩子，她说，“但这次，不是孤注一掷，而是我们一起赌——四个人的命搏一条出路，总比你一个人死扛强。”
一阵冰凉的风穿过廊下经幡，发出断续的低鸣。
许小鸥垂着眼，脑海中一阵混乱。
“程继春。”
许久后，许小鸥终于开口，声音比落雪还冷，“你做了这么多，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
闻言，程继春粲然一笑。
她微笑着一耸肩，摊开两只手，“其实和你一样，只是这条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