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房间,只一盏昏黄的小灯,屋内弥漫着一股廉价香皂混合湿木头的怪香。
许小鸥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在胸前,姿态虽轻松,脚尖却绷的死紧。
她的目光定在地毯上的一小块污渍良久,终于抬起头,将视线转移到了正对面的程继春身上。
直到这一刻,许小鸥才有机会好好打量眼前的女人——大身板,大高个儿,却长了一张很秀气的菱形脸。因上了岁数,脸颊的肉有些微微的耷拉下来,原本明丽的下颌角也大多都和脖子混为了一谈,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年轻时必定惊心动魄的美过。
许小鸥是到了此时,才发现了这张脸上的力量,也是在这一刻,这张有力量的脸终于震慑住了她。
想到这儿,她微微吸了口气,身子一倾,把放在椅背上的力又转回了几分到脊骨上,像自己给自己打气。
房间另一侧摆着两张床,樊玉躺在其中一张上,已经睡得很沉。另一张床上,伤痕累累的尤野半靠在床头,时不时艰难的转过头看向这边两人。
这一动作牵动了伤口,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嘴里发出“嘶嘶”的忍痛声。
“别乱动。”程继春正低着头用矬子磨指甲,慢悠悠开口,“你那是伤着筋了,明天找个大夫,给你正正就好了。”
说罢这话,程继春也抬起了头来,她瞥了瞥如临大敌的许小鸥,道:“许小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不知道吗?逃亡路上,最忌露怯。”
她的声音拉长,故意在“许小鸥”三字上用足了力。
果然,许小鸥的脸刷的一白。
她下意识抓紧扶手,低吼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是四日前,坐火车到的掼县……”
说到这儿,程继春向后甩了甩酸痛的脖子,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着,“你就是在掼县遇见了这位——叫尤野的大帅哥,后来,你们俩一起去了星星酒吧二楼,在那里,你们拿到了两张假身份证,一张叫平夏,一张叫樊星。你们俩准备坐火车离开掼县时,被警察抓了个正着,就这样,你们俩凭空得了个大闺女……也就是床上这位小宝贝,樊玉。”
说到这儿,程继春停下了脚步,转头,冲三人眨巴了眼睛:“对吧,一家三口。”
房间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樊玉轻微的呼吸声依稀可闻。
尤野半靠在床上,听到这番话下意识要动,一时间疼的冷汗涔涔,却依旧强撑着盯向程继春:“你到底是谁?”
许小鸥同样盯着程继春,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手心已被冷汗浸湿,却仍死死抓着椅子的扶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女人一出场,就彻底夺走了主动权。本就是一明一暗,利敌不利我,眼见这会儿又要落到下风,许小鸥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
可强敌在前,也只得打足十二分精神应对。
她垂眸一瞬,心中已是百转千回,再开口时,干脆不绕圈子,单刀直入:“你是为什么逃出来的?”
这原本是她的惯用伎俩,旨在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刚扔下这枚炸弹,许小鸥便眼珠不错的盯着程继春,但凡这张脸上荡起一丝慌乱的涟漪,她就尽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果然,程继春眉头微不可闻的蹙了蹙,但一瞬之后,便干净利落的将球踢了回去。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逃出来的?”
许小鸥一愣,下意识皱起了眉:“我在问你。”
“你一个回答,换我一个回答,很公平。”程继春放下锉刀,挪动屁股正了正身子,就这一瞬,她刚还噙着笑的唇突然拉了下去,开口道,“你犯了什么事?”
一语完毕,房间里只剩灯泡的嗡鸣声。
许小鸥沉默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像是在给自己计时。她依旧盯着地毯上那个小污渍,渐渐的,指尖敲击的频率停了。
她认下了这场交易。
许小鸥开口道:“我不是因为犯事,是为了我丈夫。”
“哦?”程继春眯起了眼。
“他打我,我受不了,就自己跑出来了。”许小鸥声音平平的,没什么波澜,反倒是尤野,下意识撑起了身子,眼睛盯着许小鸥看了又看,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程继春抬眼扫了尤野一下,没说话,又把目光投回许小鸥身上,问:“为什么不直接离婚?”
许小鸥冷冷止住她的话头:“现在该你回答了吧——你犯什么事逃出来的?”
较之许小鸥,程继春明显要轻松很多,她微笑着以手撑头,开口道:“因为丈夫打我,我受不了,才出来了。”
许小鸥眼中闪过一丝恼意:“你耍我?”
“耍你?”程继春依旧笑着,眼神却慢慢冷了下来,笑意像潮水一样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她抬手理了理鬓角,慢条斯理地开口:“就算我耍你,你们的底已被我摸了个门清,你又能怎么样?”
许小鸥还未开口,忍无可忍的尤野便撑起了身子准备插嘴,可刚张了张嘴,就被程继春抬手制止。
“别急着反驳。”
程继春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许小鸥身后,微微俯身,声音压得很低:“你觉得,我能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们在掼县的那些事,仅仅是碰巧吗?”
许小鸥依旧面无表情,脑子却飞快地转着,程继春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枚钉子,将她逼向更深的思维漩涡中。
夺枪时的设想是错的,程继春绝不可能是警察。
假如是警察,绝不会带着一把假的枪来唬人,更不会用这种慢条斯理,猫捉老鼠的方式对付他们。即掼县那场混乱之后,警察即便疑心未消,也绝没必要费这样大的力气追踪他们。
程继春提到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掼县发生的,也就是说,她和他们的交集只可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么程继春的身份,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第一,她和樊玉有关。樊玉是被父母抛弃在掼县的,如果她和樊玉有某种关系,比如亲属,那么盯上他们是为了将孩子夺回。
第二,她是为假身份的事情追来的。掼县那家办证中心鱼龙混杂,若程继春和那伙人有什么牵连,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她盯上他们的假身份,意在掌握更多信息,甚至借此从中牟利。
想到这儿,许小鸥抬眼看向程继春,冷冷道:“我要是没猜错,你也有一张假身份证,是吧?”
程继春听罢,似乎有些惊喜,眉梢往上一挑,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许小鸥。你倒是比我想的要聪明一点。”
许小鸥不为所动,嗓音越发冷冽:“别拐弯抹角了,想从我们这儿要什么,直接说。”
程继春轻笑一声,缓缓起身,踱步到窗前,拨开窗帘的一角,瞥了一眼外头已逐渐发白的天色,回过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朝许小鸥晃了晃,笑容渐深,“你猜的不错。”
果然。
许小鸥目光一凛,立即伸手接过那张身份证。
程继春的照片赫然在上,旁边配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姓名。
何淑梅。
许小鸥不解其意,狐疑的,将身份证翻来覆去。
此时的程继春已懒懒地靠回了椅子,双手抱胸,眼神却比灯光更冷,她说,“这张身份证,的确是我从掼县那个酒吧二楼弄来的。你们知道的,那地方来的东西,都是有主的。胆子大点的,拿着就能用。可惜,我这个人谨慎,不喜欢直接往枪口上撞,所以决定先摸清楚。我在掼县摸排了几天,终于查出了点门道……这个叫何淑梅的,有个儿子叫樊星,儿媳妇叫平夏。这一家子在前段时间犯了事儿,为了跑路,不仅卖了身份证,还丢下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儿……”
说到这儿,程继春的眼神一凛,冷冷开口:“不错,这个叫何淑梅的,就是樊玉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