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名叫达美县,常住人口不到五万,正位处于四川与甘肃界的接口。
逃亡至此,又经多番搓磨,尤野和许小鸥早已身无分文,好在还有程继春底蕴颇深,拿出钱在镇中心租下两层小屋一栋。
几人大包小裹的搬进去时,恰好是一个黄昏。
房子位于镇文化广场旁的一条小巷中,周遭是呈井字状的民居。低矮的院墙上,家家都种着火绒草。这种本是藏药的一味,如今被用作景观,银灰色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细微的光泽,点缀其间,倒也显得质朴有趣。
房子是石木结构的,表面涂抹酥油泥,经日久风干,逐渐呈现出温润的乳白色。房前余出了一块空地,用石头围着几株金灿灿的野菊,周遭是几条零星的沟渠,用来引雪山水流过居民区,雪山水清澈见底,阳光洒下时,连水里的石头也泛着光。
刚推开大门,一股混合了草果和藏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子上下两层,一楼是储藏室和厨房,灶台靠墙,角落堆满干牛粪作柴火。木梯贴墙而建,蜿蜒通向二楼的卧房。
四人转了一圈,才发现全屋仅有两个卧室。程继春先发制人,将最大那间卧室果断占下,她年龄最大,又是出钱的金主,自然无人敢有异议。而剩下一间卧室如何安排,则让尤野和许小鸥头疼不已,最终,还是程继春妥协,提出自己带着樊玉住。
她这话一出口,尤野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我,我……”
尤野还没“我”出来,程继春就已干净利落的打断了,她说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你就是愿意有什么,许小鸥也不会肯。老大一个房间,你们俩中间拉个帘子,各睡各的就是,不然,难道还让我这老太婆跟你住一间?
许小鸥的回应也显得颇为大气,转身就去了附近的集市买了两大口袋的东西。再回来时,首先给自己和尤野的屋子一分为二挂上了帘子,又将几个大箱子横在中间分作泾渭。
收拾完屋子,许小鸥又从刚提回的的袋子里拿出两件小棉袄,唤樊玉过来为她穿上。
小姑娘扎起两根小辫,又得了新衣服,高兴的在屋里蹦蹦跳跳。
剩余东西正堆在桌上,程继春起身去翻看了几眼,抬头笑着问:“真准备在这儿落地生根了?买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许小鸥没有理会她,弯下腰,利落地从袋子里拿出一些物品,又突然转头,将目光投到了尤野身上。
尤野被她看得发毛,心中不觉生出了恐怖之感,正想找个由头开溜,就被许小鸥一把拉过按在了凳子上。
还没反应过来,剪刀已在他耳边“咔嚓”一声响,几缕头发就飘落下来。
尤野生性温吞,唯独在看到落发那一刻脸色大变,他下意识就想从座位上弹射而起,却不料许小鸥手劲惊人,一把将他拽了个踉跄,至此更加不留情面,操控着电推子在尤野头上驰骋飞扬,很快,尤野从一头美丽的及肩发变成了一个规整的平头。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
程继春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连连摇头说风凉话:“尤野,你就随她吧,奔向新生活的路上总有牺牲不是?”
尤野冲到卫生间的镜子前一照,只一眼,立刻面如死灰。
程继春全程超然物外,看笑话乐的前仰后合,谁料一回头,却见许小鸥正面无表情的拿着染发膏朝她走来。
程继春心下一惊,笃定有鬼,立刻伸手护住自己一头金灿灿的秀发:“你别打我主意!”
许小鸥也不跟她废话,只朝着尤野的方向努了努嘴,尤野本还沉浸在毁容的悲怮中,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见状,不由得精神一振,快步赶回客厅看热闹。
他幸灾乐祸倚在门上,将程继春刚才的揶揄全数奉还。
“继春姐,奔向新生活的路上总有牺牲不是?”
程继春皱着眉犹豫,还没等她想出如何回击,就被许小鸥按在了椅子上,手脚麻利地开始涂染发膏,染发膏很快上色,逐渐将秀发吞没成一片浓黑。
许小鸥打水给她洗尽吹干后,又用一根木簪将长发梳成一个溜圆的后髻。许小鸥最后给她抹上点头油,便伸手揽过镜子递到了程继春手中。
“怎么样?”许小鸥问,“像个老太太了吧?”
程继春对镜摸了摸发髻,似是有些微怔,好半天嘟囔着:“倒也还成,就是有点太……”
她将剩余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只留下一脸若有所思。
待给两人都收拾齐整后,许小鸥自顾自拿起染发膏和剪刀,转身走向卫生间。
推开门,卫生间狭窄昏暗,唯一的小窗透进一束光,将镜子上的水渍映得清晰可见。许小鸥站在镜子前,愣了片刻。
连续几日未睡好,她的脸熬的越发苍白,唯有唇间余下一点鲜红,巨大的色彩对冲,给人以一种疲惫的诡谲,像借尸还魂。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即使已经过多日蹉跎,依旧黑浓的像匹缎子,曾经她去理发屋做造型,连理发师都惊叹她的头发的美丽,不让她挽髻,建议全数散在身后,吹得蓬然如云状。
许小鸥盯着镜中人,没有丝毫犹豫的拿起了剪刀。
第一刀落下,长长的发丝应声滑落,她没有去看,也没有去想,就这样一刀接着一刀,每一剪都像是在割断一簇神经,那些记忆此刻如水流般从她的意识中涌出——从那个繁华的家,到那个让她噤声的夜晚,直至现在,这片小镇的黄昏。
疼痛涌上来,不是来自头皮,而是来自更深的地方,头发越剪越短,疼痛越发剧烈,发丝飘落在水槽里,纠缠成一团,像是某种被剥离出的生命碎片,像那些让她喘不过气的神经网络。
许小鸥终于丢了剪刀,深吸一口气,捧起一把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凉意渗透到皮肤下,刺激得她眼眶一热,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
她曾经渴求的,也曾经拥有的,如今全数都不需要了。许小鸥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颧骨微凸,短至脖颈的头发贴着头皮,露出清瘦的脸庞。
“再见。”
她低低说。
窗外的黄昏渐渐暗下。
许小鸥走出卫生间时,见早已改头换面的三人正齐刷刷抬头看着屋顶的天窗,藏式房屋的琉璃窗嵌在暮色之中,透过窗格,见西边霞光不甘褪去,而东北的星光却已升起。那天色分界的线条不明,却清晰地在高原的天幕上留下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有什么快要过去了,又有什么即将来临了。
许小鸥故意发出点动静,吸引三人转头向她看来。
每个人眼中,都有一晃而过的惊喜。
自逃亡至今,一切事情到今日终于落了定——“许小鸥”三个字已如昨日死,她,平夏,诞于1971年,今年三十一岁。嫁给同村的樊星为妻,育有一女樊玉,自结婚以来,上顺公婆,下教子女。他们祖辈居住于四川绵竹县,为寻生计,不得已向外迁徙,最终落脚在这个远离一切的高原小城。
一家人就这样散散落落地站着或坐着,没有人开口。窗外的风渐渐停了,天光也彻底沉入深蓝,远处有牦牛群归栏,行进时发出叮当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