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田出来，许小鸥辗转来到了天恒置地，此时天已经墨黑了。
一推开商场的门，便如同滑入了一个温热的蜜罐。
夹杂着鸢尾花香的暖气，为将来访者洗掉雪夜寒意，于是全身轻盈，几乎要羽化而去。
而在下一秒，商场先礼后兵，终于进入了正题。无数或闪耀或低调品牌橱窗宛如一条条绮丽小径般逶迤展开，它们无声地朝访客献媚着——来吧，一切疲惫都为这一刻，请尽情徜徉。
商场是属于许小鸥那类人的独门春药。
曾经的许小鸥的那类人。
许小鸥的脚步声在大理石瓷砖上回响，细微、清脆，一下下像是敲打在她过去的影子上。
曾几何时，她在这里流连徘徊，只需一个颔首，再名贵的奢品也得立刻扎上蝴蝶结跟她回家，兴许得到一二次宠幸，后就像一只死去了的猎物般，永远的悬挂进了衣橱的深处。
站在这熟悉的商场中央，许小鸥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场往日的大戏。而过去的她是个死去的影子，头上戴着华美的桂冠，被人八抬大轿的从虚空中抬出来。突然抬轿子的人一震，便从轿子里掉出一只长满尸斑的手。
想到这儿，身上顿时冷汗涔涔，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一只脚才刚踩到地上矜贵的双“c”logo，穿制服的年轻姑娘便眼前一亮，一路小跑从店里冲了出来。
小姑娘一把揽过许小鸥的胳膊，宛如多年不见的亲姐妹。
“小鸥姐，你可来了。最近来了一批新品，我想着姐姐或许要来试鞋，就比着你的号，把右脚楦大了一点，你穿上舒服些嘛。”
说着说着，小姑娘突然放开手，满眼震惊的将她从上打量到下。
为了路上好行走，许小鸥今日自然不会再作贵妇打扮，她穿着最普通的棉衣牛仔裤，精心养护的秀发也塞进了一只满是毛球的线帽中——这帽子是她出门前顺手从厨子房间拿来的。
小姑娘脸上写满震惊，片刻后，忽然一拍手，跺脚喊到：“姐，谁给你设计的这套？太潮了！简直像秀场模特！”
许小鸥也不言语，只淡然一笑，便任对方挽着自己进店。
她早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无论穿什么，都有人献媚赞美，这些光鲜于她，几乎像附骨之蛆。
谁说钱买不来爱？
在温暖的贵宾包间中，许小鸥一边让小姑娘充当人型包架，一边连吞下三份巧克力西蕃尼。搁在以前里，丈夫断然不会允许她碰这种高热量食物，可以后便不同了，一想到这儿，许小鸥只觉得全身上下顿时打了个战栗，连血都热了一热。
于是一顿胡选猛点，足足拿下了三只当季新款。
等从贵宾室出来，小姑娘的脸，已肉眼可见的从浅粉变成了美丽的嫣红色。
到了付账时，许小鸥借座机假意给司机拨电话，自说自话了好半天，才秀眉一蹙，抱怨道：“什么，跟别人的车子撞了？在路上等交警？好吧好吧，你自己慢点。”
小姑娘生怕这笔业绩落空，心中万分挂念，等许小鸥挂完电话，连忙追问道：“那可怎么办呢？要不然您在这儿等会吧。”
“不行，我还赶着去朋友的派对，这些是买给她的礼物……”
许小鸥也蹙眉，作出凝神细思状，好半天才道，“要不这样吧，我先打出租走，你把账单处理好，司机一会儿就过来刷卡。”
小姑娘对她向来一百个信任，正想一口应承下来，可突然座机鸣响，打断了小姑娘的回答。她愣了一下，慌忙接起电话。
短短几秒钟的对话，小姑娘的神情从兴奋转为拘谨，最后挂断电话时，脸上已然挂上一丝勉强的笑意。
她转头看向许小鸥，赔笑中带着点怪异：“小鸥姐，不好意思啊，这边有点突发情况，我去请示一下店长，您稍等我一下！”
小姑娘一溜烟跑开，脚步声在大理石地上渐行渐远。很快，偌大的店铺里只剩下许小鸥一个人。
她环顾四周，橱窗灯光落在昂贵的包具上，照得皮面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尽管暖气开得很足，许小鸥依旧感到了一阵寒意。
“她去干什么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扎进心里的刺，许小鸥后背一凛。
那个小姑娘会不会在背后打电话给她的丈夫？还是说，她丈夫早已预料到她会来此？
想到这儿，她迅速扫了一眼包间的侧门，脑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悄无声息离开。
如果再过一分钟小姑娘没出来，她就……
帘布忽然被撩开，一个身着黑色制服的男人走了出来，步伐稳重，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
正是店长。
男人一露面，便朝许小鸥微笑道：“我们非常理解您的不便，不如这样，我亲自安排人将您选的商品送到府上，商品到家后，我们再来确认结账的细节，您看怎么样？”
闻言，许小鸥神情一松。
还好，不是她担心的那样。
稍微缓了口气后，许小鸥勾起唇角，故作思忖地拨了拨表盘，“送到家里？那倒是省事了。”
店长见状，立刻点头补充：“是的，今天您先行去忙。绝不会耽误您宝贵的时间。”
“好啊。”
出人意料的，许小鸥竟十分赞许的点起了头，她说，“要不这样吧，我把我身份证压在你这儿。要还嫌不够，我再给你签字画押按个红手印，你们拿着这两样东西去我老公的公司拉个横幅追债，你看怎么样啊？”
说罢，她笑靥如花的转头看向了那店长。
此话一出，店长脸上的微笑僵了一瞬，连忙转头与小姑娘对视了一眼：“许小姐，真是抱歉，我们绝无冒犯之意，只是我们刚接到通知，说最近商场屡屡失窃，总公司要求我们……”
“我不管你们什么通知！”许小鸥一下收起笑意，语气高了八度，“按理说，我这些年也没少在贵店添置东西，今天不过临时有点急事，怎么？难道你们商场失窃会跟我有什么关联吗？”
店长被她直勾勾地盯着，额头上冷汗微微沁出，只得连忙改口：“许小姐您误会了，实在是我们考虑不周！既然是急事，您当然可以把商品拿走。”
他话音一落，又恭敬的屈了屈身，“您如果有需要，我们还可以安排专车送您去目的地。”
许小鸥见状，心中终于一松，但面上却不显丝毫，依然带着冷淡的微笑。
她伸手将袋子提好，轻描淡写地说：“不必了，下次有新品了再给我打电话吧。”
虽目的达成，可这样无缘无故耍一通威风，许小鸥心中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于是刚要迈步，便顿足转过了头。
她转身看向小姑娘，轻声吩咐道：“今天麻烦你们了，你们自己看着有什么提成高的东西，选一些寄到我家去，就算作你和店长的业绩吧。”
说罢，她朝二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姑娘和店长无辜获罪，又无辜被开释，只得满头雾水的对视一眼，站在原地送客。
出了包店，又直奔名表屋。许小鸥如法炮制，只拿自己的脸当信用卡，一路刷的无往不利，待走出天恒置地时，怀里已揽满大包小裹。
她清楚，这场让众店员欢天喜地的血拼，最终一文未付，账单势必会被送到丈夫那里。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声张自己妻子的失踪，只会默默结清账款。
然而，许小鸥心中也明白，这一步险棋不可久用。那些被归到丈夫名下的奢品，如账在册有了“登记”，想再脱手绝非易事。
可为了能喘匀眼前这口气，她不得不铤而走险。
许小鸥抬头望向天幕间无声飘落的大雪，轻叹一口气，终于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雪片落在肩头，悄无声息地融成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