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降下,露出了张亲切的笑脸。
是邻居张太太。
“哟,小鸥,车坏啦,去哪儿啊?”
许小鸥心脏猛地一沉,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知道是阿成快到了,一时间喉头充血,嗓子发紧。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啊,我有点急事,没事,我出去打车吧。”
“这大雪天的,哪儿有车给你打,上车吧,我送你一程!”
张太太并未看出什么端倪,话还没说完,手已经热情地去拉副驾驶的门了。
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压得许小鸥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快速瞥了一眼车玻璃,果然见一个身影正朝这边奔来。
不能再犹豫了,逃走的机会转瞬即逝。
“好,那麻烦您了。”许小鸥强迫自己作出感激的神色,快速从夏利钻进了张太太的车。
车子驶出别墅前,她从后视镜里最后望了一眼那辆旧夏利,只可惜,车身已全数淹没在了风雪中,目之所及处只余下一片苍茫。
明天,就是两人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了,而她必须在今天离开,别无选择。
如无意外,许小鸥和丈夫应于今晚启程,正式搬进位于郊区的新别墅,为这一天,丈夫已经准备良久了。
丈夫是在别墅彻底装好后,才将这个惊喜向她和盘托出的。
他选定在三天前的早餐时分抛出这个炸弹,然后放下餐具,满意的欣赏妻子一瞬间由绯红转为苍白的脸。
他问:“怎么,高兴傻了?”
许久之后,许小鸥才勉强笑了一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
“不突然,怎么叫惊喜呢。”丈夫说,“我想好了,就在纪念日前一晚搬进去,你亲自为房子剪彩。”
当夜,许小鸥便趁丈夫熟睡偷出了他的公文包,果然在里面发现了新房的设计图——窗户和大门有双重加密,甚至连外墙也配备了压力感应地板,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一个穷奢极欲的,黄金的笼子。
许小鸥恨得,几乎想将一切砸个稀碎。
不能再等了,必须赶在搬家前离开,但凡被关进了那里,她的命运将再无回旋的余地。
许小鸥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在心里重新推演逃跑计划——车和钱既已到手,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那个如鬣狗一般日夜守在家门口的,叫阿成的男人。
这个三十来岁,面目狠戾的保镖,是丈夫一等一的心腹。在计划初成雏形时,许小鸥曾装作无意的对丈夫说:“把阿成弄走吧,有个外人在家,我心里不舒服。”而丈夫只一笑置之,说:“你不用担心阿成,他啊,是成不了男女事的。”
听到成不了男女事几字,许小鸥很是吃惊,从此再看到阿成,心中总闪过一丝怪诞。
而就在今早,许小鸥下楼时,还恰好和阿成撞了个正着。
她厌烦至极,转身就想躲开。谁料阿成却主动叫住了她,说太太,先生说晚上就要搬家了,下午会有专人来接您,在此之前,您在屋子里呆着就好,凡事都不必费心。
闻言,许小鸥唇边闪过一丝冷笑,她说还需要您特别来吩咐吗?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还是说搬家以后,我的监禁就又要升级了?
面对女主人的讥讽,阿成依旧面不改色,说太太,您别见怪,这全是先生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这是先生的意思,凭你,哪来这个狗胆。”许小鸥冷漠的抬起下颌,“但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一步都不要走进这个家门。”
说完这话,许小鸥哐当一声关上了大门,用力太大,连带着鎏金玻璃也鼓荡起嗡嗡的回声。
但与此同时,她也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在今晚之前离开,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曾几何时,她一直试图从这座被无形锁链层层束缚的别墅中找出一条最安全稳妥的出路。可现实狠狠嘲笑了她的天真——人算不如天算,她再怎么步步为营,终究不过是困兽之斗。
那么,只剩下最直接、最果决的一种方式了。
硬闯。
伍子胥夜闯昭关,刘备流露长坂坡。从古至今,凡涉及逃亡,从来就没有十拿九稳的买卖。
可即便早有准备,当斧头真正劈开栅栏的瞬间,听着木条在暴雪中炸裂出的清脆声响和随之而来的极致畅快,仍令许小鸥险些疯狂。她的力道太大,以至于斧刃都深深嵌进了铁条,震得双臂不断发麻。
离开,离开。再往前一步,就是生路。
她必定要踏上那条路,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对了,小鸥,你要去哪里还没跟我说呢。小鸥……小鸥?”
听到张太太的喊声,许小鸥猛然一惊,终于从回忆的漩涡中回过了神来。
她报出了个商场的名字,又赶紧解释说司机不在家,自己本打算开保姆的车去取东西,谁料车坏了,真是倒霉。
沃尔沃里,暖气开得很足。张太太的老公是许小鸥丈夫手下的分销商,两口子一个赛着一个活泼。
张太太果真笑得比蜜还甜,问:“小鸥,你和你家那口子结婚多久啦?”
“三年了。”
许小鸥依旧微笑着,只是笑的有点僵,她一边应付张太,一边迅速在脑海中回想——那商场附近有个小旅馆,可以先住下,再雇一个生面孔替她来开车,只要等拿到了车,一切都还是可控的,按照计划进行的。
这么想着,许小鸥渐渐放松了下来。
张太太像大部分中年人一样,爱聊些琐碎家常,她很快便问:“对了,你们俩怎么不要个孩子呢?”
“医生说我有多囊症,建议调理好了再要孩子,他也说了,一切以我的身体为重。”
这是一句由丈夫撰写的标准回答,专用于解释两人多年未有所出的窘境,把一切罪过推到她身上,好让男人能躲到一边扮演十佳丈夫,许小鸥照本宣科,早说的流利已极。
果然,张太太听罢,眼中闪过了一丝艳羡,她转头悄悄瞄了眼许小鸥——这女人,是撞了什么泼天大运,才能得那样一个好丈夫。
“你啊,可真是个有福气的。”
张太太真情实感的叹息了一声,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许小鸥已经将头转到了窗外。
她用棉袄遮住咽喉上的掐痕,尽力压下内心汹涌的恨意。
可面上却还得装作云淡风轻,说:“是啊,女人嘛,有个好归宿比什么都重要。”
车刚行上高速,张太太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时,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快,但不过几秒后,脸上神情就突然一僵,声音也低了下来:“啊?……现在?”
她目光下意识掠过许小鸥,但很快就又收回了。
片刻后,张太太扯出一个假笑:“好,我知道了,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后,张太太尽力维持着语气中的轻松,她说:“小鸥,真不好意思,我家里突然有点事,我得调头回去了,下次再送你吧?”
见此情状,许小鸥心中已赫然有数。
她平静的说:“是我老公打来,让你把我带回去的吧?”
此言一出,张太太脸上笑容褪了。
她本能地握紧了方向盘,再开口时,嘴里的话已连不成串。
“小鸥,我……我也没办法,他……你也知道,我……我们家的生意全都靠……”
张太太说罢,偷眼看许小鸥并未有什么反应,心中略一松快,便壮着胆子说了下去:“小鸥,其实,唉,你别嫌我多事啊,其实两口子,哪儿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说是不是?”
“张姐。”
突然,许小鸥开口了,她盯着窗外疾驰的车流,双手安静的叠在膝上:“张姐,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立即靠边停车。二是我抢过你的方向盘,咱们俩在这条高速上同归于尽。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
此言一出,张太太吓得瞠目结舌。
“小鸥,你……”
“张姐。”
从始至终,许小鸥都镇静如水,她说:“我是宁死也不会再回去了,要不要陪我一起死,就看你自己的了。”
车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驶过一个急弯后,张太太最终选择保命,将车子急停在了快速通道。
许小鸥道了句谢,翻身跳进了一旁铺着厚雪的农田,双脚接地的一瞬间,她感受到了藏在雪被下坚硬如铁的黑土地。
一切都完了,丈夫比预想更快的发现了她的失踪,凭借他的手腕,很快就能查出她在账单上玩的小花招,幸苦搞来的夏利车和十万块钱全成了泡影。
许小鸥低头看着车钥匙,这串曾寄托了她所有希望的车钥匙,现在不过是手中一块冰凉的金属。
翻遍全身上下,唯一留下的财物,只有手腕上带着的,母亲留给她的那块手表,那也是母亲留于世间的唯一一件遗物。
想到这儿,许小鸥在心中发出一声嘲弄的笑。
她比她计划更彻底的孑然一身了。
一阵风过,如冰刀穿骨,风趁势而起,卷着雪花扫过平原。几棵老槐树的冠盖早已被寒风折断,空余漆黑的树干伫立在了风雪中,鳞次栉比的一片,一眼望去,宛如许多双正祈望天宇的,干裂的手。
寒风中,许小鸥尽力扬起头,只见无数雪花自苍穹落下。
前有险阻,后有追兵。此路是凶还是吉?是生是死?
待呼吸平稳,已不知站了多久。终于,许小鸥松手丢掉了车钥匙,转身走入了深不见底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