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站探出头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已从暮色转为靛蓝的天,微风吹到脸上的一霎那,长途乘车疲惫如潮水一般向全身涌来。
许小鸥向外走去,两侧接站的人络绎不绝,她下意识想低头遮住脸,回身一看,火车站上写着偌大的“掼县”二字,这才恍然记起此处已是极远极远的异乡了。
有举着住宿字样纸牌的妇女上前招徕生意——“有热水,十五元一晚。”
虽说价码颇令人心动,但其过分热情的态度,却总让许小鸥联想起小旅馆的种种恐怖传闻。
而就在她犹豫时,更多的掮客望风而动,很快就将许小鸥挤出了一层薄汗。待她艰难的扒出重围后,终于决定还是找个更稳妥的地方过夜。
许小鸥靠问路找到了小城唯一一家国营宾馆。推开门时,一股强烈的消毒水混合复写纸的味道扑面而来,前台招待员的表情和其身后挂着的褪色山水画一样,有一种繁荣过尽后的余温。
在办理入住时,许小鸥包里电话突然响了,她连看也没看便伸手进口袋摁断了。
很快,一条短信便传了过来,是一个没头没尾的短句子“小姐,请把手机还我。”
她正欲熄屏,第二条短信便接踵而至——“嘿,你怎么恩将仇报呢?”
看来对方已经发现手机不见了。
许小鸥一下想起了那男人的脸,微微有些走神,恰巧此时,手机因没电关机黑屏了。
对面的招待员连叫了她好几声未得回应,终于不满了起来。
“喂!”
许小鸥一惊,反应了过来。
“啊?”
“身份证!”
“这儿也需要身份证吗?”
“嘿!”招待员纹得青绿的眉毛一下挑的老高,“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这儿可是正规宾馆!”
好不容易消退的冷汗再一次涌了上来,当着对方的面,许小鸥缓缓打开背包,一样一样的翻找了起来。
许久后,她转头对招待员说:“身份证大概落在车站了,我一会儿再回来。”
闻言,招待员啪嗒将刚开好的钥匙扔进抽屉,转过头不再理她。
她不是没有带出身份证,但却不敢用。丈夫背景显赫,难说不会通过什么方式锁定她的位置。
许小鸥匆匆离开了国营宾馆。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一只躲避追猎的狐狸,任何一点小疏忽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最终,许小鸥依旧回去了火车站旁的小宾馆,果真十五块钱一晚,八人通铺,即付即住,童叟无欺。
房间是用油污的隔板钉开的,黯淡的光线里,零零散散放着四张高低床,头顶上四处都是违章乱建的晾衣绳,许多将湿不湿的衣服垂下来,散发着强烈的水腥味,各种味道混合,简直令人怀疑是不是一头栽进谁的被窝。
许小鸥转头看到了房间里唯一的空位,不甚干净的铺上摆着一床淡粉绘牡丹的粗糙棉被,她立刻意识到这就是自己今晚的栖身之所。
洗澡房在走廊尽头,打开龙头,只得小指头粗细的一股热水,窗户也关不严实,时不时刮来一阵来自下水道的寒冷臭气。
这环境绝非理想,但许小鸥依旧脱了衣,仔仔细细的将全身都洗了一遍。
等出来时,她由衷的,打从心里舒了口气。
这里距离她以前的生活太远太远了,而越远,她就越安心。
交完三天房费,许小鸥已囊中空空。
次日,她寻摸到当地人才市场,想找份临时的工作,结果无一不需提供身份证。许小鸥转悠整天,毫无所获。
黄昏时分,她身上只剩下了最后十块钱,听到肠鸣不休,一狠心,决定在小摊子上吃碗凉粉。
老板架一辆鸡公车摆摊,车上只搁一只掉漆的红木桶,见有客来,现场用刃勺刮出一碗微黄带颤的粉。
粉吃一口,先是咸津津的米香,很快,生辣椒的味浮了上来,也像刀子一样割得喉咙生疼。
许小鸥是北方人,不由得辣出了眼泪。
老板在一旁看得笑了,说你掉眼泪花儿就对了,这玩意儿叫伤心凉粉,本来就是叫人伤心的。
许小鸥坐在小摊上,边吃边吹风,眼泪也随之风干。老板忙忙碌碌的,一边迎客,一边问她:“妹儿,你不是为耍来的哇?”
许小鸥一愣,问:“为啥这么说?”
“看样子不像,你心头有事。”
许小鸥有点吃惊,只得模糊应付了一句:“差不多。”
“那你来对了噻,正有句话叫‘整烂就整烂,整烂到掼县。’”
许小鸥听不大懂,追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通透啊,西边有山,东边有水,往上头走一路到成都,往下头走一路到阿坝。”
“阿坝?是什么?”
“好地方啊,雪山草原白云儿飘,那地方藏风纳人,没人问你来路。妹儿,你既然都到这儿了,要心里真有啥子过不去嘞,去走一趟阿坝,说不定都放下了。”
许小鸥苦笑一声,神色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