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可爱的小姑娘啊。”
看着刚取到的受害者面部画像,巴登不由得叹道,“好好的孩子,怎么就给折腾成这样了。”
他不忍再看,将画像递给身侧的彭措,彭措刚扫了一眼,面上立即涌现出一阵悲悯。
这份新出炉的画像,是法医连夜从市里带回来的,由市局多名刑侦专家联合所制——用技术手段剥离掉尸体面部遭受的划伤和淤青,尽可能重塑了她生前的模样。
彭措又问:“最终,最终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说是还得两天,已经上报到省厅了,主要是有一项骨骼检测技术要耗点时间。”
此次接话的人是赵平,他正带领两人往遗体存放室去。
快到门口时,赵平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抬手在空中挥了挥,巴登彭措顺着他的动作看去——走廊尽头正站着一名男子,看样子已经等待许久了。
赵平说:“这位是专程来协助咱们办案的,这段时间来认尸的家属,好多都是他帮着联络的,警局他也跑了好几趟了……这个,他年纪比你们都长,你们就叫声王哥吧。”
赵平话音刚落,那中年男人就已一路小跑,满脸带笑的迎了过来。
“不敢不敢,赵局太客气了,二位警官,这是我的名片,叫我名字就好了。”
见有生人出现,巴登赶紧上前与男人握手,彭措则是迅速将受害者画像收进了文件夹后,这才接过名片,照着上面文字读了出来——“达美镇美郁乳品有限公司……王新程。”
“王……王总是吧。”巴登道,“辛苦你配合我们办案了。”
“您千万别,我就是个做酸奶的,什么总不总的。况且我跟你们赵局是老朋友了,这都是应该的。”
王新程约莫五十来岁,长得笑眉笑眼,望之便让人感到亲切,“前几天我往qq群里一说,大家听到是孩子的事儿,一乌央都闹着要来帮忙。”
“qq群?”
“哦。”赵平接过话茬,“王总呢,在网络上组织了个失踪儿童的家属群,当群主好多年了。里面不光是咱州内的家属,连周边省市的失踪儿童家长也不少,上百号人呢。有他帮忙吆喝,咱可省了不少功夫。”
自从确定了凶器围巾可能出自本地中小学的统一采购后,警察们就开始了浩浩荡荡的认尸工作,迄今为止,几乎已将附近县市所有符合特征的失踪儿童家属通知了个遍。
“嗨,这还不是您赵局指哪儿打哪儿吗?”王新程带着生意人独有的油滑,摆手摆得眉开眼笑,“孩子的事是大事,再说,我们那个群里好多都处成朋友了,那没事儿呢,我还领他们去郊个游啊,聚个餐什么的,有意思着呢。”
“王总这心肠可真够热的。”
巴登也随口说了一句,“您做乳业的,按理说跟这种慈善组织不搭边儿啊。”
说话间,四人已走到了遗体存放室门口,赵平满脸的笑意瞬间一扫而空。他立刻停下,用眼神示意几人噤声,又整了整衣冠,这才伸手,打开了房间厚重的铁门。
门一开,一阵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候客室里约有十来个人,统统是失踪儿童的家属。他们或坐或立,已经等待多时了。另有两个穿着无菌防护服的警察,也正站在停尸房外严阵以待。
就在几人步入之际,窗外的落日恰好遁入地平线,夜色猛然降临,连带室内也跟着黑了下去。有警察上前开了灯,啪的一声后,几盏白炽灯登时将整个房间照得惨白,犹如从死到生。
“各位家属。”
赵平先一步走了进去,“感谢你们的配合。今天请各位来,主要是要确认一具遗体的身份,这对一起凶杀案的侦破至关重要。你们如果有任何困难或需要,尽管提,我们会尽全力帮助。”
见家属们都微微点起了头,赵平转头朝穿防护服的男警察使了个眼神。
那警察会意,照着手中信息表喊道:“于婷婷家属。”
一个瘦如蝉翅的女人答了句到,木然的走近了。
“于婷婷是2000年2月5日失踪的,失踪的时候几岁?”
“八岁。”
“你是她?”
“妈妈。”
“哦,今年刚好十岁了。”说罢,男警察合上了文件夹,“那于婷婷妈妈,你请第一个进去吧。”
一个女警听命上前,示意女人起身往停尸房去。
当女人从板凳上抬起屁股的一霎,周遭所有的目光齐刷刷集聚到了她身上。众人目光都或不相同,但其中,要当数其它失踪儿童的家属眼神最为复杂,既有着物伤其类的悲悯,又多少带着点微弱而不能言说的期待——若她率先认下遗体,自己的孩子自然就多了几分尚在人世的希望。
顶着这许许多多的复杂目光,起初几步,女人走得倒还四平八稳,再往后,她开始打哆嗦了,瘦弱的身子像只悬挂在半空的丝瓜瓤般被巨风吹的噗噗作响。而不知是不是行走带来的疼痛,女人的脚步也随之开始放慢,她就像个即将逼近自己死路的老人般踯躅而行,终于,再还差临门一脚就要走进停尸房时,女人猛然停住。下一秒,她整个人像是对折了一般,迅速瘫坐在了地上。
“不!”女人掩面尖叫道:“不!我不去认,不会是我的女,我婷婷不会死!”
这声音出现的一刻,墙角的空调恰好又迎来了新一轮的制冷,白气伴随轰隆的启动声嘶吼出来,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呆若木鸡。片刻后,竟是王新程第一个反应过来,从座位上跃身而起,大跨一步上前,伸手拉住女人。
“刘妹儿,不要这样,你先起来,先起来……”
王新程虽已尽力打捞,可无奈被称作刘妹儿的女人身体已如煮囊的面条般,从他的臂弯瘫软溢出。他又不好直接去抓女人肩膀,一时间急的满头大汗,好在那女警这时也回过了神,两人一拉一拽,终于勉强将刘妹儿扶了起来。
赵平也在一旁喝道:“快带她到隔壁房间去休息!”
等门再度关上时,在场众人的脸色已是难看到极点,剩余家属全都双眼通红,好几个已经开始偷偷拭泪。
静等了好半天,那拿文件夹的男警察才继续喊道:“林小萍家属。”
“到。”
“欧阳燕家属。”
“到。”
“……”
认尸的过程缓慢而煎熬,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倍。脚步声一一响起,继而又沉重的归来。家属们一个接一个进了停尸房,又一个接一个的从里面出来,眼见等候室的人越走越少,隐隐的焦灼浮现在了巴登和彭措的脸上。
“这,这已经是第六批了。”罕见的,彭措主动转头跟巴登搭话,“如果这一批,还没有,那么……”
彭措说到这儿就停了,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噎进了肚子里。
巴登在旁听着,脸色也随之又阴沉了几分。他很清楚彭措的意思——现在来认尸的六批家属,都是经仔细筛查过的,失踪儿童的年龄、身高等特征都与被害人有高度重叠,如果这一批里面还没找到尸源,那么他们接下来的排查工作,将更无疑于大海捞针。
认尸工作快接近尾声时,王新程回来了。
他刚一推开门,就迎面撞上两个警察探询的目光,于是赶紧收拾好情绪,冲两人勉强的笑了一笑,说:“我已经给刘妹儿劝慰好了,她答应了,下一个就进去看。”
说罢,王新程自己木了一阵儿,好半天才复又笑道:“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孩子没丢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其实是很开朗的一个人。”
待最后一个认尸的家属离开时,几位警察的脸色已颓唐如暴雨前的阴天。
六批人,统共七十四位高度匹配的失踪儿童,竟无一与受害者身份相符。
全局上下,气压低到了极点,连赵平走路都低着头,犹如败军之将。
巴登看出老头子的难受,于是主动提出一道去送王新程。
回来路上,巴登对赵平说,“刚说起那大姐孩子丢了的事,王总的眼圈红了好几遭。不是自己的事儿都这么上心,这人的心肠倒是很善。诶,赵局,我刚听他说你们俩认识好些年了,你们俩是咋认识的啊?”
巴登说完,又往前走了几步,一回头,才发现赵平僵在原地未动。
见赵平不走了,巴登随即也停下了脚步,而赵平的脸色显然比出去时更加难看,他目光游离,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就这样站了许久,赵平终于长叹一口气,缓缓的开口说道,“人和人的缘分,总是很奇怪的,话说起来,我和王新程认识也已经十二三年了。”
巴登听的云里雾里,只好继续站在原地,等待他的下文,可赵平的嘴角只轻微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再说,便迈步走回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