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减,车灯投下的光被雨幕拉成长线,晃动不定。
彭措操控着方向盘行驶雨中,太阳穴突突乱跳。
他的思维仍停留在半小时前的那通电话里。
“突发性失聪的病因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是外力损伤导致的耳蜗功能丧失。”
说话的人,是彭措在省医院工作的同学,她道,“比如,短时间内暴露在极端高分贝噪音下,或者头部遭受震荡,都可能让听觉神经受到冲击,而且一般来说,像这种突发性的耳聋,三个月内就会出现部分改善。”
彭措语气简短的说:“十二年了,她没有恢复。”
“那就更倾向于病理性的了。”医生继续道,“如果她的听力没有部分恢复,而是完全丧失,那说明听觉通路可能受损严重,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耳蜗毛细胞的变性和坏死……十二年,治疗上来说,很难,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机会。但我更在意的是,你说,她不仅仅是失聪,还失语了?”
“是的。”
“这就奇怪了。”医生语气稍稍凝重,“一般来说,听觉系统损伤不会直接影响语言功能……而且,现代社会中,能造成如此大分贝损伤的机会也不是太多……对了!她有没有在同时期经历过什么重大事件?”
彭措盯着办公室雪白的墙壁,尽量将视线集中在那片小小的污渍上,好半天,才回道,“她失聪的那会儿,她的孩子失踪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后传来一声轻叹,片刻后,医生才继续道:“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她的失聪可能有部分物理性损伤的关系,而失语——”
医生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调整措辞,“我觉得,她的失聪和失语,都不一定完全是生理性原因。”
“怎么讲?”
“人在遭遇极端心理冲击的时候,大脑有时候会主动屏蔽某些功能,以降低心理损伤的影响。”医生的声音略微放缓,“有些人会失忆,有些人会选择性地忽视某些细节,而像她这种情况,很可能属于——解离性障碍。”
“通俗来说,就是她不是完全不能听到和说话,而是她的潜意识不允许她这么做。”
彭措没有接话,静静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医生果然没有停:“也许,她的确曾经遭受了某种高分贝损伤,这也成了她后续的重要心理诱因。她之所以选择封闭对外通道,是避免让自己回忆起某些事情。如果是这种情况,她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
彭措的视线缓缓移向前方,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语气依旧平静:“你的意思是不是,有些事,她不是不想说,是她不记得了。”
“完全正确。”
医生轻声道,“或者说,是她的表意识层面不记得了,但她的潜意识里,仍然埋藏着那段经历。如果真如我所说,她曾遭遇了某种突然的侵袭,而她的症状和孩子失踪发生在同一时间点,那说明她的’失聪’可能是因果链上的关键环节。”
“她的身体记录下来发生了什么,但她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她自己,不记得了。
窗外,暴雨滂沱。彭措盯着车窗前来回摆动的雨刷,再一次想起了那六本厚厚的卷宗,透过那上面一个个干瘪冰冷的文字,他看见了二十五岁的白玛央珍正站在河的对岸。
那个年轻的,稚嫩的,只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她是为了惩罚自己,才关闭了自己整整十二年吗?
突然,有某样细若游丝的东西窜过了彭措的脑子。
彭措猛的,一脚刹停了汽车。
咻的一声后,汽车底盘在积水的地上刮出一片浅浪。
彭措紧紧握着方向盘,从脑海里翻出了案卷里那行被忽略了十二年的记录——
“距集市摊主旦增多吉称,王璞璞最后出现时间为10时40分左右。因当日广场曾举办牲畜交易、祭祀仪式及藏戏表演,现场人流密集,秩序混乱,其具体失踪过程并无直接目击者。”
藏戏表演。
彭措抱着台笔记本电脑冲进警局休息室时,雨水还滴在他的袖口。
休息室由两个小女警值班,灯已经关了。
白玛央珍半窝在折叠床上假寐,听到动静,睁开了眼。而和衣靠在沙发上的王新程也随之坐起了身,跟着众人目光看向了突然闯入的彭措。
彭措没解释,直接在桌子上放下电脑,摁开屏幕后,他操纵鼠标飞快翻出一个刚刚拷贝的视频文件,点击按下快进键。
电脑频幕上显示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藏戏表演短片,随着彭措的动作,画面啥时间飞速跳动,人声翻涌。
“这是什么?”王新程皱眉。
彭措依旧没答,聚精会神的拖动着视频进度条,好半天终于松开鼠标——将画面稳在了一个正双手举锣,准备敲下的藏戏演员身上。
彭措抬头,看向了早已两鬓斑白的白玛央珍,他平静的:“大姐,抱歉,但这,都是为了你女儿。”
他说完,将电脑推近了她的位置,按下了播放键。
“砰——!!”
金属的锣声从电脑中响起,连带着房间空气都为之一抖。而与此同时,白玛央珍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立时扑倒在地。
见妻子倒地,王新程下意识地想冲过去,可手腕被彭措死死扣住。
彭措冷着一张脸,再度按下了播放键。
锣声又一次响起。
“砰——!!”
地上,白玛央珍身体几乎弯成了一只弓,她脸涨得通红,胸腔剧烈抖动,几秒后,她猛地吸入一口气,喉头狠狠一收缩——“啊——!!”
一声撕裂般的叫喊从她胸腔里爆炸出来。
她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
“啊————!”
“啊————!”
整整十二年的静默,将白玛央珍的喉咙变成了一条干燥的灶道,每发出一声都带着撕筋裂骨的痛苦,可她毫不停歇,依旧喊着、哭着,尖叫着,不停地喊,不停地喊,不停地喊……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住了,面色雪白的站在原地。
许久后,彭措终于上前一步,扣下了笔记本电脑。
电脑关闭了,可回音犹在,白玛央珍跪在地上,头埋在臂弯里,身体一抽一抽地抖着,她的哭声在休息室内左右回荡,久久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