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们，可都好了？班主已经下来了，命我催你们快些。”阿凌跑进化妆间来，喊道。
我将最后一枚花钿安插好，整了整垂下的假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鼻梁处的白粉涂得相当不均匀，眼角又未吊起，一副不伦不类的傻样儿，便掩住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旁边刚系好下裙的如春闻声看去，对着我笑道：“哟，阿凌，你这是从哪来啊，真真是毁了丑角一行。”
“快别说了，我这不是刚扮上，前面霜娘就让我来催你们，说班主的《训子》就快完了，下一出儿就是你们了，我这不赶忙过来了。”阿凌说着，还一脸得意的样子。
这个阿凌，是戏班从南边过来时收的徒弟，一脸的机灵，学得倒也快，主打丑这一行，副角丑角都是他的强项，却又是戏班里年龄最小的，虚岁才十二岁。
“那行，咱们这就去。阿凌弟弟，辛苦你了。”我冲他颔首道谢，便拿起桌上的紬扇向外走去，如春见状，慌忙也拿了绢帕跟着，还不忘回头对这阿凌又嘲弄一番。
刚走出扮衣间，过了一层厚厚的帐帘，就见班主跟如玉从戏台那边过来了，我抬眼看着他，如玉那双桃花眼可真美啊，一身小官生的打扮煞是英气咄咄。
“丫头，这么多天不唱，今儿个可别砸了咱的场子啊。”关公打扮的班主看着我笑道，我心一虚，忙垂下头，脸上瞬时就热了起来，还好腮上抹了胭脂，可还是给如春瞅了出来。
“呀，姐姐没事儿吧？耳根子怎么这般红？”她话音刚落，除了我以外的三个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这么明显嘛？我内心抓狂道，一抬头就看着如玉含笑的美眸，内心不禁一阵涟漪，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如玉，你我青梅竹马，有什么是彼此之间还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呢？只需轻轻一笑，我怎能还不解你风情，如若相伴便要痴狂。
“好了，别闹了，你们快些去吧。”班主的声音响在耳边，众人只得略略低头示意。我拿着紬扇从如玉身边经过，那微微散开的水袖下，如玉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慢慢从扇柄尾端划下，我侧头看他，却只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淡去。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我采宁便是如此之人，为了醉红颜，我肯拼尽自己之才。
“受用余杯冷炙，胜如剩粉残膏。”春香念完，便踩着碎步进了帘后。我揣着紬扇慢慢在台上打着圈子，台下已是客满，微微扫了一圈，尽是些金陵城的富家公子，啧啧，我内心叹道，看来昆曲还真是雅兴之物啊，也只有读书人才听得通，看的懂。
打梆之声响起，我轻轻展开紬扇，念道：“哎也，似咱这般，正是梦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念罢，只听得琵琶弦弦声动，我拈起兰花指，将紬扇夹在指间，开始唱道：“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我边唱边踱着步子，将手上的扇子玩得服服帖帖。
下一令我继续唱：“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霉天，守得个梅根相见。”唱罢，我作戚戚状，现实里我并没饰演过丽娘，如今真正扮演起来，竟有些同病相怜。
爱得到爱不到，是什么错误让我因病而亡，只怪你毫无预兆的落入我的梦中，硬生生的占有了我的心房，从此不能与你相见便成了那把痛恨的匕首，即便划烂了心房，令我薨逝，可是我宁愿追随着你的气息远远逃开这不能见你的人世。
思量间，我才意识到有泪水滑过，心里一阵慌乱，忙得掩袖擦去，那边如春又跑上台来，我赶紧收回心与她倾力演唱。
念完最后一个字眼，我们俩鞠了一躬，便穿过门洞回到了帘后，将那席间的欢呼叫好声尽数遮去。
“唱得真是妙计了。”刚抚过胸口暗叹自己的临场发挥之高，霜娘已经接过我手中的紬扇，对我夸道。
“好久没这样唱过了，之前还真是害怕砸了场子啊。”我坐到镜前，将头上的插风拿了下来，霜娘到我身后抓住我的手轻轻放到我身前，道：“只是后边听如玉说你怎么失神了，啊？”边说边帮我慢慢卸下头上的种种发饰。
“啊？有吗？大概一时紧张忘了词儿。”我垂下眼睫遮住内心的惊讶，不记得当时我垂泪有人看着啊。
“哎呀，你们不知道，宁姐姐唱得有多好，后边我再上场竟有种错觉，只觉得啊当时宁姐姐就是杜丽娘。”如春坐在旁边插了一句，帮她卸妆的昱娘拍了一下她的肩头：“就你能耐，话这么多？怎么能说宁妹妹像杜丽娘呢？”如春忙得闭了嘴。
是啊，演戏最是忌讳说像谁，只能说神似，可如春竟说我俨然成了杜丽娘，那可不是犯了忌。
“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唱完就又要歇好几日，现在才过了晌午，待会收拾妥当了，宁儿就出去转转，再过半个月就入夏了，江宁的夏最是热，趁天还爽快再去玩玩。”霜娘替我卸完妆，轻轻说道。
“好啊，只是这次我不要如春陪我。”我站起身走到洗脸盆那儿，笑着开玩笑，“让她跟着，我总是不得安生。”
“什么啊，宁姐姐怕是心另有所属吧”，如春倒也不生气，“好吧，我就饶了姐姐这一次，您呐，一个人好好去清净清净。”
脱掉戏服，换上我的天空蓝底裙衫，将头发梳成桃花髻，今天虽是阴天，可是丝毫不减我的热情，就让我毫无前兆的遇见这一场春雨吧。那边小戏台上热闹依常，我却已经从后门走了出去。
“早些回来。”我将她们的嘱托声抛在了身后。
刚走出闹市，我就踏踏快步跑进这江南的小巷，这令人无限遐思的江南弄堂，那已经泛青的石板，那高高却雪白整齐的墙壁，微风时时吹落的不知是谁人家的桃花，映着那别样情趣的阴天，在我看来是这般美。
我瞅了瞅身后，只听到远处传来的卖油郎的吆喝声。然后我就张开双臂忘情的转了几圈，呵呵，我掩住嘴笑了两声，“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呵呵！”心想这袖子若是再宽大些，像唐朝那样的该多好！
思量罢我本身明媚的心就黯淡了下来，爷爷，我想你了，然后泪水就流了出来，我垂下双臂笨拙的向前走着，真希望快些死去，宛如那暮春的桃花，那样凄美的死去。可是我似乎在这世上还留有牵挂，有我爱的人，还有爱我的人，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了这错综复杂的牵挂，如若想逃避，想自私，那么那些牵挂该如何，让他们也继承自己的痛苦继续加倍痛苦下去吗？比自己先前所逃避的还要痛苦，我怎忍心。
春雨贵如油，我仰起脸让那润润雨滴落在眼睫，落在眉间，落在唇上。然后流走的便是我的悲哀，却是不可能逆流成河的悲哀，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原来有一天我也会悲哀的，逆流成海。
我带着笑容慢慢回到了那道不起眼的木门处，却瞧得如玉的身影直直地立在那里。
“回来的还挺早，我还以为会等到月上柳梢头呢？”他温和如玉的笑，眼睫上沾着濡湿的水滴。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自己在外面能玩到什么时候啊。”我俏皮的蹦到他面前，将他也一把拉入雨中。“瞧瞧，头发都湿透了，衣服也湿了，还是这么不听话。”他边说边宠溺的摸了我的头。
“好雨知时节，这么美的甘露，我愿意！”说完，我背过身去仰起头咧开嘴轻笑，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尽是嫩柳的感觉，还混合着淡淡的泥土味儿，好舒服。
“如玉，我喜欢你！”我倏地转过身对着他轻轻喊道，我就是这样的女子，敢爱敢恨，只是还是担心的瞥了眼他身后掩住的门，生怕其他人听着。
如玉闻言，怔了一下，而后便轻轻笑开来，那微笑宛如天上的细雨，柔柔的化了我心间所有的顾虑。世间的爱情倒底为何物，我从不曾体验过，可是现在却欣喜地感觉到它就那样轻轻地在我的心底，生根，发芽。
如玉，今生倘若不能甩开这悲惨的命运，或是寻到了我的家人，我该待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