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向燃刀锋还未完全出鞘，甚至他还没有来得及挡在谢昀面前，他便听见一声宛若琉璃破碎的声音。
向燃一直都看着谢昀，可在那一刻，他只看见了被邪祟所包裹一团模糊的影子。
锐利光芒刺穿黑翳，流星坠地。
光芒和气浪掀得向燃睁不开眼睛，用手臂挡住那刺目的光芒，向燃勉强能看清那个砸下来的人影。
向燃觉得心神颤动，也顾不得什么，任凭飞起来的瓦砾刮破他的皮肤，跌跌撞撞跑上前去。
他看清了那个躺在地上凹陷处的人影，在他身上插着的尖刺黑翳褪去，露出鲜红的幡杆。幡旗已经被烧尽撕裂，带着黑翳和血色，垂落下来。
向燃抬头看去，空中的那个影子轮廓逐渐清晰，那双赤红的妖瞳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金光。光芒耀日，璀璨如金。
谢昀脸上溅了血，长发迎风，目光睥睨，俯视着一切。
向燃就这么呆呆地向上看着，那宛如神祇一样，没有夹杂着任何感情，纯粹冰冷，映着地面上的影子。
“谢昀……”
躺在他身边的谷梁仪睁开眼睛，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了谢昀身后的那团影子，金色的眼眸亮着金光，如同日轮，将一切污秽黑暗都照得无所遁形。
除了那灼眼的金目以外，还有其他的光芒落在谷梁仪模糊的眼中。谷梁仪目光回转，看见了半蹲在自己身旁的向燃，也看见了向燃手间，那半出鞘的刀。
就是这把刀，谷梁仪睁大了眼睛，他虽重伤，但在这一瞬间又燃起了希望。不知道是从哪里涌上的气力，让谷梁仪爬起来，忍着伤口的撕扯，抢过向燃手中的刀柄。
在他皮肉触及那把刀的一刻，便已经滋滋冒出青烟，那把刀也无情的灼烂妖物的皮肉。
只是谷梁仪哪里还管得了这些，拔刀出鞘。在向燃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挥刀。
他并没有用这把刀去攻击谢昀，而是斩向地面，斩向那个囚困妖族千年怨念的封印。
刀锋挥下，在向燃和谷梁仪的脚底便裂开了一道口子，邪祟怨念从封印当中流窜而出，而向燃和谷梁仪，也掉入封印当中。
谢昀见此，惊呼了一声，眼中金光褪去，重新染上那片赤红，从半空中坠下。
向燃抬眼，他抬手，想要拉住谢昀伸过来的手。可在他看见谢昀的脸时，似乎有阴影攫过，那个巨大的阴影让向燃恐惧战栗。他微微缩了一下手，只是这一下便已经没了机会。
封印中的邪祟很快便抓住了向燃，将向燃拖入黑暗当中，那道刀劈出来的口子，瞬间弥合，将向燃关在了封印之内。
谢昀跪在地上，他去抓向燃的那只手也撑在地面，手指用力，在地面留下了指痕。
从谢昀的身上，迸发出的磅礴妖气如同漩涡一样，将周围的建筑搅碎，原本还有些残垣断壁的废墟，瞬间便成了一片焦土。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那些为举行仪式而来的普通人，还有跟随谷梁仪的那些术士，他们带着灯火涌过来，看见眼前的一片废墟之时，跌坐在地上。
“妖……妖怪。”
胆小的人腿都已经软了，可慑于恐惧和巨大的威压，脚好似长在地上一样，半寸都移动不了。
谢昀从地上站起来，赤色的眸子划过战栗的人群。他的身形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惹得人群惊声尖叫。
这样大的动静，叶旻自然也已经知道了，他已经在院中沏了茶，便听见一声巨响。
一个白影从半空中坠下，落在地上，将地上平整的地砖砸出一个大坑。
叶旻抬头，脸上带着笑容，迎上谢昀那张脸。
在谢昀脸上并没有愤怒的神色，只是从他的眼神和动作，周围的气氛也表露着他的愤怒。
而叶旻就在他的面前，慢条斯理的倒了一杯茶。
“怎么只有你回来了？那位向家的小公子呢。”
谢昀大步走上前来，他站在叶旻面前，俯视叶旻。
回廊上的灯火在他背后跳动，将他的面容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这片阴影也将叶旻吞入其中，叶旻抬头，将沏好的茶递给谢昀。
“谢昀，你没必要跟我发这么大的脾气吧。”
谢昀抬手，打翻了叶旻手中的茶杯，茶杯从叶旻手上落下，摔在地上。
雕琢精美的茶杯就在他们眼前碎裂，茶汤流到地上，还散发着馥郁清香。
“可惜。”叶旻说道，他仍然是光着一双脚，盘腿坐在在回廊上，抬眼看着面前的谢昀。
“你这样怒气冲冲的回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我是有哪里得罪了你。”
“你让向燃去的，现在你别说你不知道。”谢昀说道，声线平静，克制着怒火。
叶旻抬眸看着谢昀，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原来，你是来跟我要人的。怎么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更好奇，你不是跟着他去了，怎么还能有意外。”
叶旻抬眸看着谢昀，他的语调上挑，就这么看着谢昀，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谢昀只觉愤怒。
在叶旻身边的妖物，并不在附近，就算他在，谢昀也并不怕与叶旻动手。
只是正如叶旻所说，只差一点，他并没有拉住向燃。
谢昀抬手，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宛如梦魇一般，他又犯下了错。他不应当有所交集，若从一开始，他并未干涉，怎么会有……谢昀垂手，他已经没有愤怒，没有恼火，只有深深的内疚，和哀伤。
又失去了。
“看你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是少见，不妨跟我说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叶旻说道，他又重新拿了一个杯子，用开水浇热茶杯，然后倒了一碗新茶，抬手递给谢昀。
“毕竟我作为封魔师，听听像你这样的妖物心中的烦恼，也算是份内之事。向家的那位小公子，他究竟怎么样了。”
谢昀没有接茶杯，他的情绪已经平复，抬眸的时候，眼中已经没有任何其他情绪。
“地上真仙破开了封印，将向燃拉了进去。”
叶旻将茶碗放下。“嗯，这还真是一件大事。怪不得你是这样的神情，不过要往好处想，就算向家小公子真的落入封印当中，也不一定会有事。”
“……我没法去封印中救他出来。”谢昀说道。
叶旻挑眉。“那就看向家小公子的造化了，再者说了，就算他真的出事，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吧。在你认识的那么多人当中，哪个又不是离你而去，哪个又真正触及你的感情了。”
“向燃不一样。”谢昀说道。
“哦？”叶旻抬头，从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探究的笑容。“是怎么个不一样法？”
“这用不着你来管。”谢昀说道，转身。
叶旻看见他走，便叫住了他。
“你现在要去哪儿？”
“自然是想办法将他救出来。”谢昀回眸说道。
在谢昀在叶旻面前消失，衍月的身影在他背后浮现。
“大人。”
叶旻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那向家的封魔师真的掉入封印里了？”
“应当是。”衍月说道。“看他的样子，也并不像有假。大人，没了向家封魔师，我们该怎么办。”
叶旻眯着眼睛，摇晃着茶杯。
“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们还能找到比向家血脉更强的封魔师吗？慌什么，有谢昀呢，谢昀跟向家那小子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感情，他会想办法将那小子捞出来的，现在我们等着就是了。还有衍月，这次我沏得茶不错，要不要喝？”
那道封印，是将妖物邪祟的怨念封印其中，与人间割裂开，不让那些死去的怨灵为祸世间。这道封印，是人与妖之间更为明确纯粹的界限，也是天道所留下的痕迹。
谢昀坐在塔楼顶上，赤羽飞鸟在他身边盘旋。今日朔月，夜空静谧昏暗，谢昀的目光投在城中街坊交错。向燃消失在封印之下的那个场景还历历在目，对他伸出的手，谢昀并未握住的那只手，缠绕在谢昀心头，也让谢昀没来由的烦躁。
在谢昀身旁盘旋着的飞鸟也昭示着谢昀现在的心情，轨迹杂乱。谢昀抬手的时候，飞鸟化作赤色的羽片，收回到他的手心。
向燃坠入封印之内，谢昀没有办法撕破封印，闯入其中找到向燃。封印只开了一道口子便有不少邪祟流入世间，如果谢昀要闯入封印，便是悖逆天道秩序。
谢昀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的青瓦，他已经失去够多了，他明明不想再失去了。
人生短暂，生老病死乃是必然，终有离别之日。可他并不想看这离别来得如此突然，他没有办法伸手抓住。
谢昀抬手，似乎是想抓住天上繁星，收回手展开抓住的却只有一阵流风。
谢昀叹了一口气，他松了手，送那缕流风散去。
又是一次离别，又是一次错误。谢昀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他记得出现在他生命当中的每一个人，如何相识，如何相处，何时离开。
谢昀垂眸，曾经的警告犹在耳边，天道秩序剩下的一部分曾经警告过他。
“不要去干涉，不要去理会，不要犯错。”
阖眸，谢昀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可在人间，他们的愿望，理应被看到。他们的祈祷，也应当有所回应。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旁观，我于心不忍。”
“你的干涉只会铸成更大的错误，离开吧，不要去想，不要去在乎，不要去人间。只需要作为‘秩序’存续，只需要作为‘天道’俯视。不要犹豫，不要驻足。作为俯瞰众生的真理，作为独立无情的法则，不要犯错。”
他停住了脚步，在无数警告声中，犯下了那个错误。
“可是他们的魂灵闪着耀眼的光，他们的愿望如此真诚。”
“你会在人间被污染，之后无法回头，一直在世间流浪，不会有尽头。”
“我不在乎，我要去这人间。我要去看那些闪光的生灵，去回应他们虔诚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