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泪刚一落下来她就伸手擦掉了,只是眼眶微红着,叫人一眼就能看穿是刚哭过的样子。
老侯爷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他先是跟老夫人对视了一眼,那一眼仿佛隔了万年。
半晌老侯爷才向她那边走去,也只装作没看见她眼睛红着的模样。
他将食盒放下,坐到她身旁,看着她有些感慨的问道:“阿暮,累了吧?”老夫人的小名就叫阿暮。
听见老侯爷叫自己阿暮,老夫人笑了笑,随即又摇摇头轻声答道:“不累,怎么会累呢?”
老侯爷没立马说话,只是替她揉了揉被子,才抬头满带愧意的说道:“可惜了,还是没能带你回江南。”
老夫人握着他的手,认真的说道:“只要你们在我身边,哪里都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呢,你明明那样牵挂着你的家,这么多年,都没能回去看一眼。
老夫人也姓江,生的时候是日落时分,他父亲看那天夕阳美得紧,就给自己的长女取作江暮。
江家百年的书香门第,江暮自幼熟读许多书籍,她深深地明白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这个道理,在她人生的前十七年里,她的生活大多是被书所占据。
她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了如今的老侯爷。
遇见的时候老侯爷的境遇并不算好,按江暮的第一印象来讲,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半点弯也不知道转。
那会老侯爷离开京城,云游了许多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走到江南时就不愿在离开了,江家的家主是当时江南一带的名师大儒,他那天是有心想去拜师学习的。
可那时候的江家因为名声大噪,江父觉得对自家修身养性并不好,于是就谢绝了不认识的人都拜访,老侯爷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跟着其他人不放弃的在外面等了许久,后来中午日头大了,有些人撑不住就离开了,老侯爷也是满头大汗,但他觉得古有三顾茅庐,他比不上刘备,所以更不能放弃。
午饭刚过没多久,天上又下起了雨来,跟他一起等着的人都迫于无奈离开了,只有浑身湿漉漉的老侯爷还等着,他想就算今天见不到,那也要给人家留个深刻的印象,这样说不定下次就会被人记住了。
所以因为下大雨没能继续在外面游船的江暮回到家时,就开见老侯爷冒着大雨站在门口不肯离去。
江暮也说不清自己看见他时的第一感觉,只记得跟那人的目光对上的时候,那是一双纯澈清明的眼睛,是江暮这么多年见到的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江暮自然也不例外,她在屋檐下站着,问他:“你站在这做什么?”
老侯爷没想到会有人跟他答话,规规矩矩的答道:“我是来拜师的。”
江暮噎住,她知道许多人都想着拜自己的父亲为师,但是这么坚持的还是第一个。雨越下越大,她招招手让老侯爷找到她面前来,走近了,她才发现老侯爷的这张脸真是让人看着赏心悦目的。
虽然人是个文弱书生,但身上又有着一股坚毅的气质,一双如墨的眼睛黑白分明,鼻梁挺立,眼睫毛长长的,尤其是刚淋了雨,还有雨水挂在上面。
直到他打了个喷嚏江暮才回过神来,无奈说道:“雨下这么大,怎么不知道到屋檐下躲一躲?”
老侯爷则是看了她一眼,解释道:“那里刚刚有别人站着,后来雨下大了他们等不住就离开了,我刚要过去,你就来了。”
江暮心道那还是我耽误了你啊。她只好干巴巴的笑了笑,又问道:“你不是江南人吧?听你的口音不像。”
老侯爷答得很快,说道:“嗯,我是从京城来的。”
江暮叹道:“那么远啊。”
老侯爷觉得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再加上他跟江暮还没到可以说家里事的那种程度,于是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
江暮心里觉得这个人大抵是读书读傻了,有些太不会聊天了,但总归看在那张脸上,江暮觉得自己可以包容一些,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侯爷看着她,问道:“你是江家的姑娘么?”
看他这副模样,明明一一种恐怕若不是江家人他连名字都不说的架势,江暮无奈说道:“我都站在这了,马车都进去了,你说呢?”
老侯爷也觉得自己问的没什么道理,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答道:“我叫谢木春。”
江暮若有所思的念道:“病树前头万木春?”
鞋木春“嗯”了一声。
江暮看着他笑了笑,“你回去吧,明日再来,我父亲今日没在府上,别等了。”
谢木春点点头就准备离开,江暮赶忙叫住了他,“你等一下。”然后就转身跑进门里去了。
没一会就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油纸伞,她将伞递给他,说道:“别淋雨回去了,我借你把伞遮一下吧,江南梅雨季节,你以后出门记得带着。”
谢木春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来,“多谢了。”江暮笑笑,就当自己做了件善事罢了。
她以为他们这一面见过以后,就算是缘分已尽了,没想到没过多久,也不知道谢木春多大的本事,竟真成了江父的关门弟子。
从那以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才多了起来。江暮也才慢慢了解到,谢木春这个人出了对人呆呆的,一旦与人辩论起来,引据经典他简直就是信手拈来,在文学这一块上,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执着。
后来看着看着,谢木春就慢慢如了她的心,正当她惆怅着自己的少女心事怕是这辈子也没法让谢木春知道的时候,她开始收到了谢木春的信。
每一天一封,每一封里只有一句话,全都出自《诗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
那是独属于读书人的浪漫,字字句句没提爱,但字里行间又全都是在诉说爱。
江暮将所有的信都收着,她故意没有回信,就是想看看谢木春是个什么反应。
可没想到谢木春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她不回应,他就继续写信,只是有时他们在江府遇上的时候,他先是木这脸,然后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绽放出一个笑来。
江暮觉得书上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果然说的不错,她看着谢木春,觉得他什么都是好的,每一面都是可爱的。
虽然用可爱一次去形容一个男人并不算恰当,但是江暮在看见谢木春的时候,她读过的所有书,记过的所有词语,就只有可爱两个字能诉说出她的全部感受来。
他们二人的婚事,江家很满意,一是谢木春这个人他们十分认同,其次谢木春出自于忠义侯府,绕是他们都是读书人,也知道谢家为了大梁牺牲了许多,忠臣之后,他们是敬重的。
江暮跟谢木春成亲以后就在一直在江南定居,谢木春因为江暮在旁边刻意引导着,性子也不像以往那样木讷,那段时光,是他们人生最自由自在最美好幸福的时候了。
没过多久又有了谢礼征,他们二人唯一的儿子,只是很可惜,父母都是文人的谢礼征最后选择了从军,又顺理成章的从谢木春这里继承了忠义侯的爵位。
再后来谢幸晚像个天使一般的来到他们身边,又这样在江南过了七年,这七年因为谢礼征在西北军功越滚越多,皇上也开始有些坐不住了,明里暗里下了旨意让他们回京居住,说是为了奖励谢礼征战功赫赫,在京里重新为他们修了忠义侯府。
漂亮的话都让皇上说完了,更何况君命难违,他们只好带着谢幸晚无奈的到京城,一住就是十几年。
江暮也快有十几年没能见到自己的家里人了。
谢幸晚在江南养病的那两年,江暮是打算回去的,但皇上让他们一家都留在京城,送出一个谢幸晚出去怕已经惹他不满了,若是江暮再走,就会引起更多猜疑了。
老侯爷一想起这些事,就有些愧疚的握住了老夫人的手,叹道:“终究是我谢家拖累了你,你本该是自由的。”
老夫人摇了摇头,轻笑着说道:“一家人说什么脱不脱累的,我嫁给你的时候,我就成了谢家的一份子了。”
老侯爷有些惆怅的说道:“让你这么久见不到家里人,总是让你有些遗憾的。”
老夫人看着他,没回答这句话,只是有些怀念的说道:“父亲他很喜欢你,你也没辜负他的期望,成了让他最骄傲的学生。”
她似乎说的有些累了,就停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家里人都是一样的,只要儿女好他们也就放心了,我虽不能在他们身边尽孝,但好在身边有弟弟妹妹们陪着,我也放心些,更何况,我与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感情是不会断的。”
她说完气息就有些不稳,又咳嗽了起来,老侯爷扶起她帮她顺着气,他轻声说道:“阿暮,累了就好好休息吧。”
老夫人缓了一会,摇摇头对他说道:“不累,还想跟你说会话。”
老侯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让老夫人靠在床头,又定定的看了好一会才说道:“好,我陪着你说说话。”
老夫人笑了笑,有些苦恼的说道:“一说要跟你说说话,这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
老侯爷专注的看着她,语气温柔的说道:“你慢慢想,不着急,任何时候我都等着呢。”
她看着他,好像又看见了当年江家屋檐下的谢木春,她怀念着说道:“我如今想起来江南的情景时,好像事事都是与你相关的,我一个人的时光好像短暂的不过眨眼一瞬。”
老侯爷替她擦去眼角的泪,轻笑着说道:“能在你生命里占据这么多,是我的荣幸。”
老夫人眼睛红着,听完这句话也笑了笑,有些疑惑的说道:“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
老侯爷看着她,带着歉意说道:“是我不好,从前没说些你爱听的话。”
老夫人摇了摇头,认真的回答道:“很多事光靠说出来是没用的,你一直都做的很好,跟你在一起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幸福,从来没有不开心过。”
“阿暮,有时候我倒希望你埋怨我几句就好了。”是因为嫁给了自己才有了谢礼征,又因为谢家子孙的选择被困在这京城十几年,你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把所有都说的很开,但不知那样只会让我觉得更加有愧于你。
老夫人认真看了他好一会,才轻笑着说道:“我母亲在我出嫁前就告诉我,从我踏进谢家门槛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是半个谢家人,一家人若是一直埋怨对方,是过不好这一生的。”
老侯爷低头看着他们相握着的手,有些怅然的说道:“你总是活的这么通透。”
老夫人却不觉得,她叹息着说道:“我一点也不通透,我舍不得礼征,舍不得阿晚,更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