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考虑过继续学钢琴吗?”听听刚弹完一支曲子,听到我的问题,显然很意外。
她合上键盘盖,朝我转过身来,“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如果那个时候,能一直学下去,现在我会在哪里。是会更好还是更糟……”野猫跳上窗台,隔着玻璃能听到它黏糊糊的叫声,它现在越来越依赖听听了。
听听起身去找猫粮。
“那就试一试,现在也还不算晚。”我追问。
听听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摇头,“我已经耽误太久了,基本功都生疏了,哪有学校会要我。”
她已被生活教会,如何最直截了当地否定自己。
“那就先找老师重新学起,等水平慢慢提高,再出国去学。”
“出国?”听听把猫粮舀在碗里,好像我在说一件极荒谬的事。
“民宿那边收入算稳定,我手里也还有点积蓄,先出去,然后再想办法。”
听听继续摇头,“你没必要这样……”她拿着猫粮,往外走。
“就当再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我起身拉开窗户,野猫一跃而入,蹿到听听的脚边,亲昵地蹭着。许久,听听弯下身,怜爱地抚着它。
听听在一所音乐学校找了个钢琴老师,每周上三次课,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练习。偶尔我会陪她一起去上课,老师常夸她,说她的情感表达处理得特别好。只有我明白,那是因为钢琴是她人生唯一的出口,她把冷的、热的、所有的一切,全部投射在一支支曲子里。
练习的间隙她开始打理院子,规划哪些区域种植哪些植物。只是对那只猫,听听依然没有收养它,也拒绝给它取名字。她脸上的神色逐渐松弛下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奔跑,终于可以停下来。
那年春节,我们都没有回家,一起在出租屋里过了除夕。我们罕见地把家里布置了一番。听听擀皮,我和馅儿,我拿出在餐厅打工培养的拙劣厨艺,做了一桌子年夜饭。
我们到院子里放烟花。听听笨拙地点上一根烟,去引燃引线,被呛得咳起来,但脸上的雀跃是真实的。我愿意去相信,经历了这一切以后,足够多的烟花能够驱散所有的晦暗,让她可以真正重新开始。
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直接挂掉了。没多久,听听的电话也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按下了接听键。在四周的鞭炮声中我依然能听到他粗重的嗓门,和从来不包含善意的话语。
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我冲动之下把他推下了台阶——也许说冲动并不准确,那冲动中包含了我压抑已久的愤怒,我不能让他再去毁掉谁的人生。
从那以后,他的右脚就跛了,虽然不需要拄拐,但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听听说,他对阿美收敛了不少。
不用听,我就知道他在说什么,要钱,永远都是要钱,去喝,去赌。我把电话抢过来挂断了。
但这个来电却像是一只手把我拉回到了地面上。重新开始,真的这么简单吗?
————————————
那个春天过得特别快,春末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渐渐葱郁起来。野猫钻进植物的缝隙间,更难寻到。
也许是出国学钢琴的愿景太美好,听听真的在一点点好起来,她的水准也在飞快地进步,下雨的时候,她能坐在琴凳上一整天一动不动。
可雨季还没结束,情况却突然莫名地急转直下。
那个周末,我从民宿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因为有客人恶意投诉,我沟通处理了很久,回到家里,已经疲惫不堪,手机也没电关机了。我刚刚坐下,就听到电话铃声响起来,是听听的手机,放在桌角上。我接起电话,传来钢琴老师温柔的声音。
“听听回去了吧?”听到是我,她转而问道。
“还没有,她把手机落在家里了。”
“哦,是这样,她今天没有来上课,电话也一直没人接,我有点担心,就想确认一下……”
挂了电话,我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我隐约觉得,听听“离家出走”了。
那天晚上,听听彻夜未归,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回到家。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走去倒水喝,我注意到她的裤脚上沾着泥点。
“你去哪儿了?电话也没带,钢琴老师说你没有去上课。”我试探地问。
“哦,我去九明山了。”听听把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喝完,转头看着我,那种冷漠我一点也不陌生——那是初二开学那一天,她跟着我到家时脸上的表情,也是她踩坏了我的蝴蝶标本,约我在河边见面要赔给我时的表情。
听听从来都没学会伪装,喜怒哀乐总是一览无余,即便是竭力想藏,依然满是漏洞。
我读懂了她的表情,但却不明白缘由。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去?”听听继续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不甘心啊,上一次都没有看到九明池。”她到底想说什么。
“那这次呢?”
“这一次我在湖边待了很久,很久很久,雾终于散了,九明池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眼前……”听听停了停,“我描述不出来那种感觉,你应该自己去看看。”
那天以后,听听常常早出晚归。早上起来饭也不吃人就不见了,一整天没有任何消息,在天黑以后回来。问她,她只应付地回答,一回来就躲进阁楼里,把自己封闭起来,钢琴也不再弹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且猜测不出。
院子里的植物生了虫害,我看着叶片上趴着的毛毛虫,一个词突然跳进了我脑袋——羽化。对,羽化,听听像是在默默地进行着某种痛苦的羽化。
那段时间,民宿那边麻烦不断,我疲于两边奔波。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大概半个月以后,我终于无法再稳坐。一个周末的早晨,天气罕见地晴朗,我跟在听听身后出了门,跟她保持着距离。
她显然没有发现我,一路漫不经心地走着,往市中心的方向。我跟着她一直来到图书馆的大楼前,她电话响了,我躲到一边,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但她看起来很意外的样子。
她跟那边说了很久,挂了电话,转身往公交站去。
我拦了一辆出租,跟上听听上的那辆公交车。几站以后,她在人民公园门口下了车。
我随着她走进去,四周是一片茂盛的新绿,花大多褪了,树冠把光线筛碎,劈头盖脸地洒下来。
听听在公园中心的小广场的长椅上坐下来,不时看表,像是在等人。我躲在树影里,远远望着。
大概一刻钟以后,一个男人朝她走了过去,听听的脸迎着他,混杂了热切、幽怨、惊讶的复杂情绪,转瞬又归为平静。男人穿着低调,看起来已不年轻,他们在长椅上坐下,开始交谈。
广场上的喷水池启动了,水雾被阳光照透,变作彩虹落在地砖上。这里很快被精力旺盛的孩子们占领,他们毫无章法地四处跑动着,或者踩着滑板车,或者挥舞着手中的塑料剑,像空中无规则漂浮的柳絮。周围开始变得热气腾腾,但听听的脸却逐渐冷下去。我始终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看得出,他们似乎在谈论某个严肃的话题。
他们聊了很久,一直到太阳直射头顶。孩子回家吃午饭,广场重新安静下来。我看到听听站起身,男人也跟着起身,终于有一句完整的话语飘进我的耳朵,我听见听听对男人郑重地说,“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听听离开了,男人久久地立在原地,最后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天晚上,听听依然是日落后才回的家。我在她走上阁楼前拦住了她,告诉她我想跟她聊聊。
听听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冰淇淋,朝我晃晃,“要吗?”
我摇摇头,听听在窗边坐下,认真地撕开冰淇淋的包装。
“最近怎么不去上钢琴课了?”我拉过椅子坐在听听对面。
听听舀了一大口冰淇淋放进嘴里,冰得闭上了眼睛。
“你说,是不是每次受到挫败,都要想着重新开始啊。但是,真的可以一再地重新开始吗?”听听睁开眼,目光很平静。
“这段时间你到底怎么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我终于忍不住问。
“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听听反问道。
是啊,有些事一拖再拖,我至今仍未有勇气告诉她。我对她,有那么坦诚吗?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每一次都是,还给我描绘那么美好的未来,出国去学音乐?”听听笑了,“那是你想象中我原本的现在吗?”
答案在我心里翻来覆去,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开口。
“你回答我啊,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听听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很快她就克制住了。
要么编纂谎言,要么告诉她全部的真相——我知道,以目前的状况,两者都会走向失控。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吧。”见我沉默,听听没再追问下去。
“……当然,你坐在学校废弃的音乐教室里弹那支曲子,我在走廊里听到琴声。”
“那么巧。”
“是……那么巧。”
听听挖了最后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良久才说道:“不要为我担心,伤害我最深的人,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听听的语气还是那么的轻柔,像她人一样,轻得几乎要飘起来。她从我身边飘过,飘上了阁楼,门吱嘎地关上,把我们隔绝在了两个世界。这半年多来发生的一切,我们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一次漫长的海市蜃楼,所有细节都曾是清晰可辨的,但最终它却骤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无际的沙海。
一个礼拜后,我接到警察的电话。听听从九明池跳下去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