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角落的桌前,谭阳拿着酒水单来回翻了好几遍,不要说服务生,艾晨都等得不耐烦了。
“别看了,贵的我请不起,随便点一个吧。”艾晨忍不住催促道。
“谁说让你请了,你又不喝。”谭阳终于合上酒水单,还给服务员,“算了,还是来一打燕京纯生吧。”
谭阳从面前的免费赠送的小食碟子里拿起一颗蚕豆扔进嘴里,味道不错,他赶紧又叫住已经走开的服务员,“这个再给我来一盘,多抓点啊!”说完转头对着艾晨,“最近没什么进项,得省着点花。”
艾晨懒得理谭阳,拿出手机又拨了一次蒋亦楠的电话。从下午到现在,他们一直在打蒋亦楠的电话,但一直都是关机。
“还是关机?”谭阳问。艾晨点点头,谭阳想了想,“算了,今天就这样,明天再打。不行我找人查查号码是不是搞错了。”
“行,那我先走了,回市区的末班车快赶不上了。”艾晨拎起包要走,谭阳一把将她拉回座位。
“钱你还没给我呢。”
“不是不要我请吗?”
“给王峤的,一共五百,你出二百吧。”谭阳摊出手在艾晨面前催促地抖了两下,“要把转账记录给你看吗?”
艾晨这才知道,王峤本来是不想出来见面的,谭阳给了他五百块钱“信息费”,他才改了主意。艾晨这才明白他说王峤能来全是看他面子是什么意思了,原来不完全是自吹自擂。
艾晨转了二百给他,“现在行了吧,我走了。”谭阳又把她拉住了,“一会儿你还得帮我把车开回去呢,你不是不喝酒吗,刚才让你少给五十就是你的代驾费。”
刚对谭阳的印象有点好转,又直接降回不及格。正巧服务生送啤酒来,艾晨抓起一罐就喝了一口,“我现在也开不了了。”
没想到艾晨有这番操作,谭阳一愣,缓缓伸出大拇指。这时他电话响了,艾晨趁这空档转身走了,听见身后谭阳抄起电话,“妈,我在外面谈事儿呢……”
艾晨还没走到门口,忽然身后一只胳膊搭了上来,直接搂住了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刚想叫出声,谭阳把正在进行视频通话的手机举到两人面前,屏幕里是一位半躺在床上的老人。
“妈,这是我女朋友,艾晨,心理咨询师!”
艾晨听到“女朋友”几个字,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妈,你看你非要看人家,人家都没做好准备。”
艾晨不忍戳穿谭阳让老人伤心,尴尬地牵动嘴角,露出笑容,“阿姨好……”
“妈您看得清吗,我们找个光线好点的地方啊……”艾晨又跟着谭阳回桌边坐下,“艾晨,艾草的艾……心理咨询师就是,给人治心病的,能救人命呢,在大城市特别了不起……”
十分钟以后,艾晨的配合演出终于结束,她的笑容已经差不多要僵在脸上了。
“欠你一个人情,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谭阳抓起一罐啤酒和艾晨碰了一下,“我妈一高兴,没准病都好利索了,那你就成了我们家的恩人了。”
艾晨心里一阵异样的难受,关于父亲的记忆几乎要从深埋的心底浮现。她喝了一口酒,强令自己回到现实中来。见她不说话,谭阳以为她生气了。
“你放心,就是哄哄我妈,不会让你干什么的。你是心理咨询师还看不出来吗,我不是王峤那种渣男。”
“说说看,你怎么觉得王峤是渣男了。”
“从头到尾没问过我们一句庄晓斐怎么了,还不是渣男吗?那可是他前妻哎,没人性。而且根本不在乎我们怎么看他,一点儿也不掩饰。你不觉得奇怪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难道你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艾晨反唇相讥。不知不觉中,谭阳在她心里变得亲近起来了。
“我在乎啊。说说你怎么看我吧?哎要不你给我做个心理咨询吧,看看我什么时候能发财,你便宜点儿,给个友情价。”
“不会算命。”
“开玩笑的。我一直想看心理医生来着,不敢去,怕丢人。这不刚好认识你了吗,你给我分析分析,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的,认识的人做不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不不不,那算了。”谭阳吓得摆手,赶紧反客为主,“要不我给你分析分析吧?这么多年记者不是白当的,炼就了我一双火眼金睛,跟X光差不多。”
“有这个时间不如分析一下庄晓斐可能会去哪儿吧。”艾晨忧虑地说。她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就没轻松过。
听艾晨这么说,谭阳也拿出了笔记本,两人边喝酒边就着昏暗的灯光讨论了起来,没人还记得末班车和代驾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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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晨鼓足了勇气,才在陈怀君面前说出了自己决定放弃休假,一定要找到庄晓斐的话。虽然态度很坚定,但说完后她还是转开了视线,没敢看陈怀君的表情。
从事心理咨询以来,艾晨就一直接受陈怀君的督导,有几次她差点犯下大忌,都是陈怀君及时拦住的。但这一次,明知道是大忌也必须去犯了。她忍了忍,没把心里的一句“对不起”说出口。这句道歉是该对谁说呢?不是对陈怀君,也不是对庄晓斐。难道,应该是对自己说吗?
艾晨胡思乱想着,却没有等来陈怀君的责备。她怀着疑惑抬起头,看到陈怀君的脸上是复杂的犹豫,仿佛几种想法在斗争着,哪个都没赢。那一刻艾晨忽然有种感动,她想陈怀君一定既想劝阻她,又明白她自我拯救的渴望。世界上除了陈怀君,恐怕再没有人如此理解自己了。直到最后,陈怀君也什么都没说,艾晨知道,他的默许是最大的宽容。
结束的时候,艾晨注意到陈怀君的咳嗽还没好,提醒他去看医生。陈怀君笑说你忘了,我自己就是学临床医学出身的,入秋了着凉,有点上支气管发炎,没事的。
艾晨走出督导室,再次尝试拨打蒋亦楠的电话,两天来,这个电话始终没有开过机。但这一次,关机竟然变成了空号。
和谭阳约了在咖啡厅见面,此刻两人沉默地对坐着,把周遭的气氛——咖啡机加热的蒸汽声、充满激情的聊天声、不时传来的笑声——隔绝在外。事物的变化总有原因,可艾晨和谭阳却捉摸不透这背后是什么。
“如果是你的话,”谭阳打破沉默,“你会去哪儿?”
答案一一掠过艾晨的脑海。待在家?要是不想被找到自然不会待在家。去找朋友?平时她就没什么朋友,更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扰别人。回父母家?如果原生家庭是不愿提起的伤痛,那就成为了一个回不去的地方。去外地,甚至是异国他乡?也许这是最有可能的了……
艾晨问谭阳,你呢,你会去哪儿?和谁联系?谁能找到你?谭阳摇摇头,可能谁也不会找吧,只要手机一关,谁也找不到我了。两个人忽然发现,人们与世界的联结并没有想象中的紧密,只要一个手机停止接收讯号,一个人就从社交网中消失了。
智齿竟然又凑热闹地疼了起来。艾晨在心里和它单方面谈判,现在实在没精力管它,只要别太过分,就不会判它死刑。
“看来我们只剩一个目的地了,希望能有线索吧。”谭阳把杯里的咖啡喝完。
艾晨翻开笔记本,找到那行字,“幕间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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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家中型出版公司,位于文创园里一个绿荫环绕的角落。说明了来意,前台让他们在会客厅稍候,人事部主管一会儿会过来。
会客厅靠墙放的都是书架,展示着他们出版过的图书,其中几本畅销书艾晨在书店打过照面。艾晨随意抽出一本翻看,谭阳凑过来,告诉她这本书她不会喜欢的。谭阳从旁边拿来一本,这本可能会适合你。
艾晨好奇,这些书你都看过?谭阳说自己闲着的时候,常常用书打发时间、逃避现实。见艾晨看着自己,谭阳说怎么了,我看起来像是从来不读书的人吗。艾晨忍住了一个“像”字,说书不该是用来逃避现实的,是用来看清真相的。谭阳一脸不屑,真相是什么,人一出生睁开眼就是奔向死亡,死神就提着镰刀潜伏在我们身边等待时机收割?你要是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就是个鬼屋,你能好好过日子吗?只有假装看不见,干点自己想干的事,给下一个进入鬼屋的人准备点更好玩的玩法,不就是这样吗?
艾晨被问住了,忽然发现谭阳还有另一面。这时人事部主管来了,是个年轻男孩,说查过了,人事档案里蒋亦楠和庄晓斐之前确实是这里的员工,蒋亦楠要比庄晓斐早一年辞职。但那个时候自己还没进公司。他在公司打听了一下,因为员工流动大,很多当时的同事现在也都不在了,认识她们的人当中,也没人和她们有联系。艾晨赶紧问,电话号码还有记录吗?回答是公司给员工发放统一的公用号码,离职后收回。年轻的主管客气地微笑着,说自己只能帮到这里了。
艾晨和谭阳道谢后,沮丧地离开。走出去后艾晨转头回望,感慨人与人的联结被职场异化了,尊重彼此的私人空间成为职场里的新规则,一旦离开,就如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就在艾晨要将目光收回之时,一个女孩推门出来,紧跑几步追了上来,“我刚开完会,听说你们要找蒋亦楠?前两天她联系过我,说换号了,用新的手机号加了我微信。”
艾晨和谭阳对看一眼,一切真的料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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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就是我女儿,左边数第三个。”儿童芭蕾学校的教室里,一排三四岁的小孩子穿着统一的芭蕾服,扬起漂亮的小脸,在老师的指导下做着基本功训练。随着队形变化,孩子们都混在一起,艾晨和谭阳隔着落地窗,分不出蒋亦楠指的是哪一个。但艾晨还是礼貌地说,你女儿跳得很棒,蒋亦楠说了声谢谢,然后很快转入正题,你们找我来问庄晓斐的事,她怎么了?
得知庄晓斐在做了一段咨询后忽然失联,艾晨出于担心所以想找到她,蒋亦楠感叹艾晨是个负责的心理咨询师。但她说庄晓斐并没有和自己联系,自从自己辞职后,两人就联系不多了。蒋亦楠是个擅长表达的人,起个头她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为什么辞职?说到这个我就生气。我以为做书的起码是以文化人自居,素质会比其他地方的人高一点,结果还不是对女性各种歧视。当时来应聘的时候就问我什么时候生孩子,怀孕的时候就算计着怎么把我弄走,等我生完孩子复职,公司哪还有我的位置,勉强干了一段时间就走了。
“晓斐,她比我难多了,我老公至少还算是个人,她老公连个人都不是。晓斐是个好姑娘,不图房子不图车,也不图赚多少钱有多大能耐,就图有个人关心她。可她老公根本指望不上。她还跟我说过,她公婆除了催她生孩子,基本上没笑脸,这不是拿她当生育工具和家务机器人吗!还说什么现在国家鼓励生育,不生就是反动派。要我遇上这样的公婆,我早就离了!”
蒋亦楠一口气说了很多,停下来看看他俩,又接着说。
“说了半天她家里的事,我再说说公司的事吧。晓斐是理科背景,一开始是负责社科类图书,她策划能力挺强的,但就是做不出畅销书,做不出就升不上去。领导说她公关能力不行。公关能力?不就是陪客户喝酒吗?公司里的小姑娘,哪个没在酒桌上被占过便宜?不去,就是工作态度不行。去了不配合,就说你得罪客户。你要是配合,呵呵,把你灌醉了拉你去开房,事后你要想告强奸他就说是你利用女性性别优势想往上爬,他倒成了受害者了。你发到网上全国不分男女都来骂你。不是说这些事我们都经历过,但这就是我和庄晓斐的职场,全世界不会就我俩的职场是这样吧?”
蒋亦楠愤愤不平地说了很多,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时间,“我女儿快下课了,还有什么问题吗?”谭阳问庄晓斐有没有可能联系其他人,蒋亦楠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共同认识的人几乎只有同事。
“唐子健这个名字你听她提起过吗?”艾晨不死心地问。
“唐子健……好像有点耳熟,是她高中同学吧?”
艾晨忙点头,“你见过他吗?有没有关于他的信息,比如他在哪儿工作之类的,什么都可以。”
蒋亦楠摇摇头,“也许她说过,但我确实不记得了。”
听到这里,艾晨心里咯噔一下。“我要是有消息会告诉你们。”又看了看时间,蒋亦楠站起身,“马上下课了。”铃声响起,教室里孩子们已经散了队形,艾晨和谭阳只好离开。
两人进了电梯,都没说话。艾晨回想着蒋亦楠的话,心情很复杂。看看谭阳,他也在思考着什么。艾晨以为谭阳也受到了触动,没想到他却说,“她知道你是心理咨询师,但是没问我是干嘛的,她不会是以为我是你的助理吧?”
没想到他竟然在想这些,艾晨心中一阵失望。刚走出电梯,谭阳忽然说想起自己还有事,就先走了,晚上再联系。谭阳说着就匆匆离开了,艾晨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已经是饭点了,艾晨在附近找了家饭馆。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吃饭,身为咨询师,对孤独的认识和领会往往更深,也更不惧怕。刚坐下来,艾晨的目光就被旁边那桌的热闹氛围吸引了。几个领导派头的中年男人之间穿插坐着三个年轻的女孩,她们笑声爽朗,妙语连珠地附和着桌上的话题,还有一个给自己杯子里倒酒,随着杯中酒升高,旁边人“哟嚯——”的起哄声也越来越大。
酒满了出来,女孩举起杯深吸口气,仰起光洁的脖颈一口喝下,喝完豪迈地一亮杯底,男人们像斗兽场上的看客般发出胜利的欢呼。旁边的女孩递上餐巾纸,另一个递上矿泉水。女孩离席去洗手间的时候,艾晨看到她身边那两个男人互相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荆棘丛生的职场,女性想要往前走,有太多的陷阱等着她们。需要勇敢,更需要智慧。
艾晨结完账要走,在前台碰到了从洗手间出来的女孩。她不知跟谁打着电话,笑着低声道,“放心,这点量,他们逮不着我。一会儿你打我电话。”
艾晨心里轻松多了。
艾晨照例步行回家,心里回想着今天见蒋亦楠的情形。谭阳说晚上联系,也没有动静,艾晨给他打了个电话,却被挂断了。艾晨是想和谭阳聊聊蒋亦楠,她觉得蒋亦楠有点不对劲,感觉她不像是一个母亲,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像……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庄晓斐的线索到这里又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