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来2021-10-29 11:043,840

  我站在日历前,盯着上面“冬至”两个字。窗帘露着一条缝,浓重的黑暗透了进来。一年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妈妈煮了锅热气腾腾的汤圆端上来,“开饭了。”

  一家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晚餐照例是沉默开局。

  我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圆,“这周五晚上有家长会,要求学生和家长一起参加。你们谁有空吗?”

  “我去吧,我最近刚好不忙。”妈妈先开了口。

  “还是我去,我周四下午出差就回来了,一个学期了,该关心一下孩子的学习了。”爸爸清清嗓子。

  “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孩子的学习了?”

  “我怎么不关心了?”爸爸咬了一口汤圆,烫到了嘴。

  “是吗?”妈妈放下筷子,看着爸爸。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你去不合适,我是怕……”

  “怕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妈妈没再回应,扔下那碗还没动过的汤圆,起身回房了。

  家长会最后还是爸爸去的。那天我又看到了阿美,她在走廊里跟爸爸打了照面,牵起嘴角笑着,我想起听听的形容,说她笑起来像是在讨好谁。阿美穿着一条长裙子,披着大衣,脚踝露在冷风里。听听拉她到座位上,她显然有些惊惶,继续用笑掩饰着她的无措。

  那次期末考试我考了班里第一,听听成绩在中游,不好也不坏。不少家长围到爸爸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他有什么培养女儿的诀窍,他从人群中尴尬地看向我,似乎在等我帮他解围。我抓起书包,逃离了教室。

  也许他的沉默,会被当成是谦逊。

  听听已经在操场上了,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去了河边。那天风很大,我们裹紧了外套,还是冻得手脚冰凉,但是谁也不想回去。

  冬日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空气里有种难以名状的肃穆。听听朝双手哈着热气,“你帮我补习吧!我想跟你上同一所高中。”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轻声答应着她。

  直到江边已经空无一人,我们才往家走。上楼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从家里传出的争吵。

  客厅黑着灯,爸妈的卧室门缝里透出灯光,桌上有一碗已经凉了的馄饨,用碟子扣着。

  很多难听的字眼传进我的耳朵。我脱掉外套,在黑暗里坐者,捞起一只馄饨放进嘴里。咬破馄饨,肉和虾的腥味在嘴里漫散开,我忍住干呕,又塞了一只馄饨进嘴里。

  我听到痛哭。带着委屈、难以置信和绝望。

  没多久,妈妈推门出来,看到我有些意外,她没迟疑,抓起衣服穿上鞋走到门口。

  门重重地关上之前,她一字一顿地说,“离婚,大不了就离婚。”

  ————————————

  他们最终没有离婚。只是家里越来越沉默,言语和交流成为某种无用甚至多余的东西,天花板上永远漂浮着一朵积雨云,但雨却始终没有降下,像在等待一道闪电。

  爸爸升了职,工作越来越忙,常常出差。有几次我见到妈妈一个人无声地哭,她学会了抽烟,总是站在窗边,把烟灰弹到楼下。

  我和听听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在同一个班,生活平稳乏味,一成不变。听听开始明白,那些青春小说里的故事有多虚假,或者说,那种生活距离我们有多遥远。对我们来说,青春期的底色是灰暗的,身体里有只无法餍足的小兽,却并不确切地知道它在渴望什么。

  我再次在体育课上出了糗。那天是我生理期第一天,体育课队列解散后,我就准备回教室休息、吃药。听听在操场上练排球,没注意到我。

  上楼的时候,小腹突然一阵绞痛,我扶住旁边的栏杆,楼梯开始旋转起来。疼痛海浪一般涨了又退,我双腿颤抖着在楼梯上蹲下来,又一个浪头拍过来,我疼得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校医室里,消毒水的味道飘进鼻腔。穿白大褂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表情是公事公办的冷淡。“没什么事,就是痛经,我给你打了一针止疼针。你可以继续在这里休息。”

  我用劲儿坐起来,没那么疼了,但身上绵软无力。

  “需要开假条吗?”

  “不用了,谢谢。”我下床穿鞋。

  走廊里,一个男生靠墙站着,有些肥大的校服松垮地架在他单薄的身体上,他戴着一副眼镜,目光怯怯地,但很真诚。我记得他,一班的唐子健,期中考试的时候坐在我后面,我们两个班总是一块儿上体育课。

  他看到我出来,想上前说话,又犹豫退缩。

  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还是叫住了我,“你没事吧?”

  我转身,摇了摇头。

  “……我上楼的时候看你靠在楼梯边,像是晕倒了。就把你……送了过来。”

  “谢谢。”

  “不用客气。”他还想说什么,但上课铃响了。我匆匆往班级的方向走去,我猜他一直跟在我后面,为我的冷酷无情而沮丧。

  那之后,我总是会在校园里和唐子健不期而遇,有时候是食堂里特地留出的空位,有时候是做完值日走出校门他正推着车出来,有时候是做课间操一转头见到他站在我身后不远、班里领操的位置。

  在认识唐子健之前,我不觉得有人会喜欢我,是啊,谁会喜欢我呢,他们如果真的看清我,会马上逃得远远的吧。青春小说看似不可能地发生了,但实际上,我永远不会是那种故事的女主角。

  听听很快就窥破了唐子健的心思。她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他。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讨厌吧。”

  “下次我们出去玩,叫上他吧。”听听用手肘碰碰我。

  我迟疑着,但最终还是答应了。听听开着我的玩笑,情绪看起来不错。

  周末,我叫上唐子健和我们一起去河边钓鱼。听听看到唐子健走过来的时候,之前的热情消失了,她用质问的眼神盯着我。一瞬间,我就明白,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该把唐子健叫到我们的秘密据点,只属于我和听听的秘密据点。我不该把一个外人拉进我们的世界。

  那一整天,气氛都很不对,听听变得敏感而暴躁,我试图弥补我的错误,但收效甚微,唐子健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或许他觉得是自己有地方做错了,愈发地谨小慎微。我们像三个完全搭合不到一起的齿轮,却又各自用力转动着,发出冷硬的撞击声。

  那天过去以后,在食堂遇到唐子健留出的空位时,我会打包带回教室去吃,做完值日走出校门遇见他推车出来时,我会装作有东西忘在了教室返身去取,做课间操的时候,我会尽量往前面站,即便转过头,他的目光也被层层阻拦着无法抵达。

  唐子健撞了南墙,渐渐心灰意懒。在走廊迎面遇到,我只是点点头跟他客气地打个招呼。

  “你拒绝了唐子健?”听听问我。

  “我好像也没那么喜欢他。”我答道。

  我知道我不能再失去听听了,连一点点的风险我都不愿去冒。

  ————————————

  于是在河边钓鱼的又只有我和听听了。

  寒假到来了,我和听听几乎一有时间就去河边钓鱼,赶着中午阳光好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冷。

  “下学期就要分班了,你打算学文学理?”听听把蚯蚓挂在鱼钩上——蚯蚓是我们在河滩上一条条挖的。起初听听觉得恶心,碰都不想碰,但现在她已经可以把手伸进蚯蚓罐子里,慢悠悠地摸出最肥最长的一只。

  “我?大概学文吧。”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为什么?你理科成绩那么好。”

  “但我不喜欢。”

  “这样啊……”

  “你呢?”

  “我打算选理科……”听听一个漂亮的甩杆。“要是能考上青川大学就好了。”

  “为什么是青川大学?”我好奇。

  “因为青川大学校园里有一大片特别美的薰衣草田,我看过照片。”

  四周很安静,只听到河水汩汩流过的声音。

  “我发现……我现在好像没那么想他们了……”听听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她接着补充道,“我是说,我爸妈……”

  听听说的是真的吗?还是说,那只是她的自我暗示?

  她伸手过来,把我不自觉皱着的眉头捋平,“你是我见过最爱皱眉头的人!”听听笑起来,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

  我反应过来,“你的手!刚刚还摸过蚯蚓!”我夸张地用手背去抹额头,满脸嫌弃。

  “好像是哦!没关系,都是蛋白质!”听听露出少见的狡黠神情。

  我伸手去咯吱她,听听最怕痒,她忙从折叠凳上跳开,“鱼!鱼!你吓跑了我的鱼,救命啊……”

  那天,意外地一条鱼也没钓到,但我们都久违地开心,也许是因为那是那个冬天最晴朗的一个日子,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意识到,随着长大、选择不同的路,相聚的日子会越来越少。

  傍晚降临,带密度的蓝色笼罩了四周。水桶里依然空空,我们决定空手而归了。

  但就在这时候,杆头却突然颤动起来。听听急忙收线,“好沉!快来帮我,是条大的!”

  鱼被扔进桶里,我们都愣住了,是一条鳗鱼,一条粗壮的灵活的鳗鱼。

  “我从来不知道这河里有鳗鱼!”听听惊讶。

  “你不是说,鳗鱼可以在任何环境里生存吗?”我看着那条鳗鱼,想起了我的梦。

  “你知道的吧?鳗鱼什么都吃,包括腐肉!”桶里的鳗鱼似乎听懂了听听的话,适时地张开嘴,露出细密尖利的牙。

  “这条应该是黄鳗,我们把它拿到市场上卖掉吧。”听听有些嫌恶地看着它。

  “不如拿回去给阿美吧。”我想起阿美对鳗鱼的偏爱。

  到听听家楼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听听发现手套丢了一只,“可能是刚才掏口袋的时候掉出来了。”

  我们把桶放在单元门口,返身去来路寻找。来回走了一圈,一无所获,并且发现桶里的鳗鱼不见了。

  “它一定是越狱了!”听听看起来倒有些兴奋,“你还记得吧,鳗鱼可以在陆地上、沼泽上,一切你想象不到的地方爬行。”

  鳗鱼比手套容易找到,借着旁边昏黄的路灯,我们很快锁定了那游动着的反着光的身体。

  我们刚要走近去捉它,刺眼的车灯便扫了过来,一辆出租车开进来,不偏不倚,轮胎碾过鳗鱼的身体,我仿佛听到了“咯吱”的声音。

  我们还来不及惊叫,出租车在听听家单元楼门口停下,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从车里下来,又从后备箱取出一个行李袋。黑暗里,我们只能看清他的剪影。他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大踏步走进单元门。透过走廊的窗子,感应灯一层一层地亮起,最终停在五层,又渐次熄灭了。

  他回来了。

  听听的笑僵在脸上,没戴手套的那只手冻得红通通的,早已忘记了逃跑的鳗鱼。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上去?”良久,她开了口。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无措,一时间所有的盘算和想象都落了空。也许就是现在了,是时候该告诉她了,但是,说多少合适呢?是把一切和盘托出,还是拣选眼前的、紧要的讲?

  我拉住听听那只冰凉的手,“跟我走。”

  听听抬起头看着我。

  “有些事,你需要知道。”我感觉到我们拉在一起的手在颤抖,我不知道是我在抖,还是她,亦或是我们一起,窥见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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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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