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里的蝴蝶不知已死去多久。翅膀上的那对圆斑像一对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玻璃罐里倒出来。放置标本的器具已经备好了,是从杂物堆里翻找出的旧磁带盒,洗净擦干,变成极为和衬的容器。
我把蝴蝶的身体展平,轻柔地平放进磁带盒里,调整好对称和角度,然后盖上盖子,两个固定盘心轮的凸起刚好落在那对圆斑上。举起标本对着窗户,我微微眯起眼睛,阳光穿透了蝴蝶的羽翼,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色彩。
造物者的神迹会被这样笨拙地保留下来吗?
第二天的生物课,老师巡视了我们所有人的作品,出乎意料地,他对我的存放方法给予肯定和赞赏,并且告诉我,这是一只并不常见的眼蝶。
我的座位因而在下课后围满了人,他们传看着我的蝴蝶。下个礼拜会在走廊里布置一个小展览,把大家的作品都放上去。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问我是在哪里捉到的这只蝴蝶,他们也想去捉。
传看中,标本不知从谁的手上跌落,盒子清脆地碎裂开,蝴蝶翻着肚皮摔在水泥地上。拿着拖布做值日的听听正好经过,脚不偏不倚地踩了上去。
班里霎时安静了几秒钟。等到听听的脚再次抬起,蝴蝶的一只翅膀已被踩断。
听听转过头来,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毁坏了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他们以为我会像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愤怒、惊叫。
我俯身捡起蝴蝶的残骸,出了教室,丢进了对面的垃圾道里。
那天放学以后,我在走廊楼梯上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听听站在上一层的楼梯边探出身子。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跟我讲过话了。不光如此,她在有意躲着我。
“那个……蝴蝶标本,我会赔给你的。”
是因为蝴蝶标本才不得不跟我讲话的吗?
“不用了……”我回答着,或许我从未在乎过那个标本。
“后天中午十二点,在河边等我。”听听说完就跑了上去。
我度过了惴惴不安的两天,像囚徒等待宣判。第三天的中午,一下课,听听就不见了,我顾不上吃午饭,便匆匆往河边赶。学校离河边很远,需要乘公交车坐上几站,再步行才能到达。
我反复想着听听这个约定的用意。她选定我们的据点,不会只是为了把标本交给我。
那是个大晴天,正午的日光没遮没拦地曝晒着河滩,河水泛起一股微微的腥味,纺织娘在草丛里鸣叫着。入秋以后,天气倒热得反常,热气顺着鞋底攀上来,没多久,脸上的汗珠已经开始滴落。
十二点过了一刻钟了,空荡的河滩上四处都没有听听的身影。我焦躁不安地踱着步。也许出了什么状况。
十二点半,听听还是没有来。再待下去,会错过下午的考试。她会来的。我不断地暗示自己。
快一点钟了,现在赶回去已经迟了。
我离开河滩,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支冰棍,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完那根冰棍,我终于接受,听听不会来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来。我和听听之间,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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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天错过了考试,没有成绩的我只能坐在班里最后一排。同桌是个高个子的男生,每天在桌子下面摆弄他的篮球,他衣服上总有股难闻的味道,那是湿衣服在不通风的空间里沤着产生的酸朽味。
我问他,“你知道安城的二手市场在哪儿吗?”
他在习题册的扉页给我画了一张歪歪斜斜的地图,上面标着几个五角星,那是二手市场的所在。他把扉页撕下来递给我,随即兴奋地跟我讲起,他每个月都要和他爸去市场扫货,“你想买什么?你要是不懂行的话,一个人去会被骗的。”
我还惦记着把听听丢掉的那辆自行车,我答应过会帮她找回来,尽管我很清楚那已经于事无补。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去二手市场徘徊,眼神盯紧卖自行车的摊位,像一只渴食腐肉的秃鹫。起初我一无所获,我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但也许它早就被出手了,我能够在马路上点查安城的所有自行车吗?我泄了气。或者可以存钱另买一辆,但那对我来说是一笔过于庞大的数字。
直到自行车被偷大概一个月以后,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寻找。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放了学我背着从校图书馆借的几本沉甸甸的书,闲逛到步行街上。服装店、杂货店、音像店、饰品店……我一家家走过去,只是为了打发晚饭前的时间。
我在一家卖自行车的店门口停下了。店里是明码标价擦得锃亮的新车,但门口却停着几辆旧车,黑板上暧昧不明地写着“进店询价”。我一眼就认出了听听的那辆车,在最靠边的位置,和其他车锁在一起。
我走进店里,老板正守着一部小彩电看足球赛。我提出要买外面那辆车,老板头也没抬,问我是哪一辆,我指给他看。
一记射门偏了,擦着立柱飞出,他懊恼地拍了一下大腿,没好气地扫了我一眼,好像是我的到来引发了前锋的脚法失灵。
“八十,一口价。”
不用去掏口袋,我也知道,我没有八十块钱。我退回门外,在路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思索着怎么能把这辆车搞到手。我想到家里存放零钱的抽屉,如果每天在里面偷偷拿一点,该不会有人发现吧?
我正准备起身,一个穿着夹克衫的中年男人在那辆车前驻足,他打量了许久,像是在做决定。接着他走进店里,我凑到近处,听到他在跟老板讨价还价,这辆车买给他老婆正合适。
老板走出来,手里攥着一串叮咚作响的钥匙。他打开拴着自行车的链锁,热情地请男人试骑。
男人确认好车的性能,把车停在墙边,跟老板进屋付账,成交价是五十五块。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想都没想就冲过去,跨上那辆车,奋力地蹬起来,朝着步行街的出口骑去。很快,我听到身后的叫喊声,“我的车!”“小偷!”但我只是把车铃按得更响。
不知道那一天,是谁损失了那五十五块钱,老板,还是中年男人?
星期六吃完早饭,我骑车到了听听家楼下,但我不确定她住哪一栋、哪个单元。我在楼群间踱着步。
这时候,我看到对面五楼的露台上,走出来一个穿着吊带睡裙的女人。女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张素净的脸,瘦削、苍白,她正慵懒地吃着一只多汁的水蜜桃,汁水顺着鲜红色的指甲流下来,流到小臂。是阿美。
阿美似乎也看到了我,她眯起眼睛——那双脆弱又多情的眼睛。
没多久,听听下了楼。她迟疑地走向我,看着我旁边的自行车,露出诧异的神色。
“我说过的,会帮你找回来。”我把钥匙递给听听,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你怎么找到的?”听听问道。但我知道,她对此并不在意。
我摇摇头,“不重要。”
她的目光一瞬间软了下来,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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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腿越来越沉重。还有那双已不再合脚的鞋,每跑一步,脚尖都被顶得生疼。入冬以来,我的身体突然开始疯长,一个月间,我就长高了两厘米,膝盖上留下了难看的生长纹。夜里躺在床上,我甚至能听见骨头拔节的细微响动。
我从小没什么耐力,长跑对我来说几乎是一种折磨。我微微弓着身子,脖子伸长着,嘴一开一合,像濒死的鱼。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跑过体育老师的身边,她手里捏着秒表,中气十足地给我鼓劲。
终于,在距离终点的最后一个弯道,我用力过猛,右脚的鞋子甩了出去,我也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旁边响起了一阵哄笑声。接着是飘来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能准确地猜到他们嘴里的每一个字词。
又来了。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但有些事情,就算经历再多次,也好像总是难以习惯。
我狼狈地站起身,走向操场边的合欢树,坐下,慢慢平复着呼吸。
哄笑的余波尚在,听听却朝我走了过来,手里拎着我那只被穿得破烂的球鞋。
听听把鞋放在我脚边,她看了看鞋,又看了看我,起初像是把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勉强联系在一起,接着又好像窥破了他们之间的某种隐秘的关联。
听听的嘴微张着,让我想起广场上的雕塑——神秘又慈悲。
那晚我值完日,锁上教室的门,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我往楼梯走去,刚下了一层,就看到有人坐在那儿。走廊的电子钟发出微微的红光,映在她身上。
听听听到脚步声回了头。她是在等我吗?
“走吧,夜市差不多开始了。”听听站起身,把搁在一旁的书包背上。
我不明所以。听听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的脚上。
“夜市卖的鞋子比较便宜。”听听伸手去掏口袋,摸出一点零钱,“我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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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和听听重归于好,甚至比从前更加亲密。放学后,我们常常像过去一样在外面乱逛,或者去河边待着。直到外面的温度已经渐渐不适合久处。
有天回家前,听听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住在她家楼上的年轻男人。
“我上楼的时候常常跟他遇见,他身上有一种特别好闻的味道,好像是洗衣粉的味道。”听听眼睛眯起来,脸上有一种特别的神采。
“你跟他说过话吗?”我问道。
听听摇摇头,“但我知道他在哪儿上班。”
“在哪儿?”
“就在步行街,有一家卖衣服的小店。”
几天以后,听听拉着我去他的店里。男人理着利落的寸头,侧脸线条分明。
听听装模作样地拿起架子上的帽子试戴,从镜子里能看到柜台后面的他。
他走过来,挑了一顶适合听听的帽子递给她,看不出他是否认出了听听。听听慌张地接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还是孩童的身量,一瞬间有些失落。
男人话不多,不介绍也不评价,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听听。他的目光让听听的脸烧灼起来。她匆匆把帽子放回架子上,拉着我离开。
我们在步行街入口的摊位上喝汽水。听听仔细回想着刚刚他身上的一切细节,要把它们牢牢印在脑海里,变为随时可取用的记忆。
“他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男生。脸上从来没有胡茬,我观察过,指甲也修得很整齐。”听听汽水喝得太猛,冰得太阳穴发痛。
“他比你大至少七岁。”我试探着问。
“我爸也比我妈大很多。”
“你打算告诉他吗?”
“我没想好,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记得我。”听听的目光垂下来,看着手里的汽水。“也许我应该给他写封信。
“每天晚上九点钟,他总会打开音响听歌,有时候还会跳舞,他的房间正对着我的房间,我猜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响动从天花板传来,我感觉我们离得好近。
“我猜阿美也许认识他。对了,阿美最近很少说梦话了,还变得很爱笑。那天我回家,看到她刚好从楼上下来,脸上裹着一层汗,她说她去帮邻居的忙,楼上买了一只活鸡却不会杀。
“阿美进浴室洗澡,哼着一支很好听的歌。等她出来我问她那首歌叫什么,她说她也不记得了。我希望阿美一直开心下去,她一开心起来,就不再像吸血鬼了。”
那段时间,我总是陪着听听在步行街徘徊。她找着一切机会去接近那个男人,像是从事一项探险活动。她已经摸清楚除了每周一休息之外,他每天都会来步行街上班,上午十一点开店,晚上九点钟关门。店似乎不是他的,她见过他的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化着浓艳的妆。他喜欢吃对面那家麻辣烫,固定去隔壁的理发店,常在街口的音像店租碟片。
那个周末的午后,冷得出奇,步行街没什么人。男人从店里出来,裹着外套,手里捏着一张碟片。听听拉着我,偷偷跟在他身后。他进音像店还了碟,片刻,又另外拿了几张出来。
我和听听赶紧闪进了音像店。
“老板,我要刚刚那个人还回来的那张。”
听听笃信,看他看过的电影可以跟他离得更近。
老板用两只指头把手里的烟屁股掐灭,疑惑地抬眼,目光在我们身上上下扫过,“确定?”
听听坚定地点点头。
老板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起身走到架子前,找出了那张盘。“租金两块,押金十块。”
听听掏出钱放在柜台上,领走了那张盘,顾不得细看,塞进包里。
出门的时候,老板叫住了我们,“丫头,看好了回来找我,我这里还有更多好片子。”
直到我们把那张又脏又旧的碟片放到面前细看,才一瞬间明白了老板笑容的真正含义。碟片背面故事介绍的背景里,那个半裸着的女人皮肤白得晃眼,她的脸上是一种介于痛苦与享受之间的神情。就算我们关于此的知识再贫瘠,也隐约明白这是什么。
听听眼睛里的光灭了下来,油然而生的是一种厌恶。她几乎没有犹豫,就把碟片扔进了垃圾桶,与之一起被丢弃的,还有她曾经甜蜜的暗恋。想象是最甜蜜的,她幻想他是一个干净的人,和这污浊晦暗的世界有着本质的区隔,这样的人怎么能看这种东西呢,于是不小心窥见真相的一刻就必然伴随着幻灭。
那一天,对于我们来说,成人的世界尚未来得及展开,便已濒临崩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