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的地势并不平坦,在城市之中,陡然就会生长出斜坡或阶梯,延伸向视野所无法覆盖的未知,让人总是不自觉地期待着一些什么,期待着那些斜坡或阶梯的尽头能够出现一份惊喜,一场福音,或一位救世主。
但通往安城中学的路却是平坦的。我提议听听可以骑车往返,这样省掉许多麻烦,又有乐趣。听听费了好大劲才把那辆二四的女式自行车从家里弄下了楼。那是一辆挺旧的车,但保养得不错,只是落了一些浮灰,在搬动的过程中大多蹭到了听听的衣服上。
“走,我知道一个地方,最适合学车。”
我载着听听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广场,大理石地面光洁如新,广场中央立着一尊雕塑,似乎是来自神话里的某个角色,雕工并不精良,但那一对嘴唇却圆润饱满,慈悲神秘,她双唇微张,像是在祈愿,又像在祝福。
我只教了不到半小时,毫无基础的听听就可以绕着雕塑一圈圈平稳地骑行了,完全没有初学者的紧张和慌乱。
“好了,别绕了,绕得我眼晕。”我招招手,让她停下。
听听还不太会上下车,我喊她用脚尖点着地,侧着停下来。
“怎么样,我学得还行吗?”听听的脸因为运动而显得红润,车把上汗津津的。
“你已经学会了,只花了半小时。我当时学了整整一个礼拜呢。”我惊叹于听听的平衡能力。
听听笑起来,“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江边?”
很快,听听已经开始尝试撒把了,她双手平举着,从斜坡上冲下来,发出紧张而兴奋的叫喊,风带起所有的碎发,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少女的脸,清秀而寡淡,看不出任何欲望的痕迹。
听听还提议载我,但最终还是我载着她。上坡的时候,我们就下来一起推车。
去往江边需要横穿一条铁路,我们刚走到近前,信号声便鸣响起来,红灯开始闪烁。我停下来,俯身把鞋里的沙倒掉。听听在我身边,推着车。
等我再次起身,栏杆已经放下,身边的听听不见了。我抬起头往对面看,但还没有在人群里找到她,火车就呼啸而来了,一辆长到好像看不到尽头的货车,漆黑的铁皮车厢,像摩西分开红海。
火车的鸣笛声渐远,栏杆重新升起,我被人群裹挟着,往对面走去。我四处寻找着听听的身影,然而没有。只剩下那辆自行车,停在路的中央,似乎在表明某种态度。人群已经散去,我还茫然地站着。
听听不见了。
心跳的节奏被打乱,我的感官迟钝起来,像人偶般失了生气。我觉得自己并不在那条路上,那条通往河边的路,而是在一片沙漠中,在致密的阴影下,在荒寂的月球上。
如果这时候,我转过头,就会看到听听那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但我只是木然地直视着前方,越过那辆自行车朝路的尽头努力看去,仿佛窥见了命运的某种征兆。
直到听听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她看到我满脸的泪。
听听吓坏了,她拉起我的手,跟我不断地道歉。
重见她的喜悦被恐惧吞没。
————————————
那天下午,我陪听听沿着河边骑车。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雾气越来越浓,很快,连河对岸化工厂的冷却塔都看不清楚了。我和听听把车停在一旁,在河边打水漂或者发呆。天空也被雾气遮蔽了,天地间混沌不清。
“过两天就开学了,我们还能经常见面吗?”听听丢出一块石头,用听觉分辨着它跳了几次。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听听继续说,“我们把这里作为据点吧,我喜欢这里。你不觉得这段河道很特别吗?”
浓雾让我失去了所有定位的方法,我走近河水,想好好观察一下河道的特别之处。几只野鸽从我身边飞起来,我们惊吓到了彼此。
“你会游泳吧?夏天我们可以来这里游泳。”听听已经开始畅想和这段河道可以发生的种种联结。
“还有钓鱼,你能弄到鱼竿吗?”听听说到这里,突然泄了气,那种小心翼翼的哀愁的神色又重回她的脸上。
天色暗下来,我们决定往回走。我们朝自行车停放的位置找去,但那里现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听听认为是大雾让我们记错了方位,于是我们沿着河边来回走了两趟,一无所获后,她才终于接受——自行车被偷了,在浓雾中被某个惯偷或者某个顽劣的少年顺走,那种锁总是很容易开的,也许他现在正吹着口哨,撒着把冲出浓雾。
听听在湿凉的河滩上坐下来,抱紧双膝,蜷缩起来。
“都怪我,是我刚刚太开心了。”听听喃喃地说着,语气带着哭腔。
过于忘乎所以的快乐之后,等待你的往往是惩戒。这是我长大以后才懂的道理,但那天,还要两个月才满十四岁的听听却已经窥见了这种玄妙的因果。
“你不是说阿美从来不出门吗,或许她根本就不会发现自行车丢掉了。”我试着安慰她。
听听摇摇头,把脸埋进臂弯,不再说话。我紧挨着在她身边坐下来,手臂贴着她的手臂,感觉到从她身体传来的热量,那热量渐渐稀薄下来。
“我替你把车找回来。”我用尽量肯定的语气。
过了许久,听听把脸侧过来,“我可以去你家里住一晚吗?”
听听把我的沉默当做了允许,她影子一般,茫然而坚定地跟着我。我们已经把河滩远远地抛在身后。雾气尚未散去,逐渐亮起的灯火氤氲开来,梦境一样虚幻。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我犹豫地走向一个既定的目的地,每一步都很艰难,像是要奔赴毁灭。
走到来时的铁道口,信号声再一次响起,我和听听被人群冲散了。我失去了我的影子,心里竟泛起一阵轻松。在栏杆刚刚放下的一刻,我轻巧地从下面钻了过去,去到了对面。
我没敢回头。
我知道听听想要逃离,哪怕只是一个晚上,但我还是抛下了她。
————————————
开学第一天我就迟到了。
我再一次从关于鳗鱼的噩梦中惊醒,浑身紧绷着,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床对面的窗大敞着,大概是被风吹开了。我使劲地打了几个喷嚏,起身去关窗。
外面下雨了,落叶狼狈地裹在路边的泥里,窗玻璃上有一只蜗牛,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粘液印痕。
我坐在桌前边喝粥边打喷嚏,妈妈提议说,如果太难受可以在家休息一天。她拿了包和外套出了门,没多久爸爸也走了。我磨磨蹭蹭地吃完了手里的炸糕,把书包装好。
到学校的时候,早自习已经开始一刻钟了,我被班主任带着,朝二年三班的教室走去。她姓陈,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长发稀薄地遮盖着头顶,在脑后扎成细细的一束。我用力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起来。
我被安排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我尽量显得大方、热情、从容,环视着班级,用力地笑着。在一个角落,我的目光定住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盯着我。
听听看着我,准确地说是在打量,她的眼神里只剩下难以置信,像是在看一个彻底的陌生人,某道难解的题目,或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展示品。
我从讲台上下来,坐到陈老师指定的空位上去,路过听听的身边,我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叹息。
两周以后会进行考试,根据成绩重新分配座位。陈老师又为我重复了一遍班里的新规矩,但我完全没有注意听,我只是盯着听听的后脑,这次我不确定了。和听听的这一次遭逢,是巧合还是必然?
放学后,我刚把东西塞进书包,听听已经不见了。或许她在躲着我,一个人回家了。我走出校门,在门口的小摊前流连了一阵子,我已经习惯在天黑以后回家,现在天光尚早。
我神情委顿地坐上公交车,很快,我就发现听听也上了车,她坐在离我最远的斜角,换她盯着我的后脑。我能感觉到那目光,冰锥一样的目光。
车到了站,我下车往市场走去。听听跟着我下了车,在我身后几米远处跟着我。她不发一言,脚步凝重,全然不是那天晚上的跟随,她不再是影子,影子来源于自身,是无辜而无害的,但她此刻并不在我这边。
我不用回头,也可以想象出听听脸上的表情,冷酷而意志坚决,她是来向我复仇的。
我知道这一次我再也不可能甩掉她,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她已经完全进入自我的世界,专注而恳切地朝向她的目标,任何人都不可能惊扰她,任何人也不可能阻拦她。
把钥匙插进锁孔,我感觉到一阵战栗,再往前走一步,就相当于把所有答案摊开在她面前,所有灰暗的、不堪的、我希望可以割弃的过去。如果可以我想要重新降生,重新做一个纯白的婴儿,不与任何罪孽牵连,或者可以愚钝地遗忘,麻木地和解。
但我知道这一刻总会降临,或早或晚,而我永远都不会准备好。于是我转动钥匙。
听听跟着我进了门,她带着十足的好奇打量着这间两室一厅,家具的摆放位置、墙纸的花色、窗帘的款式。她走到钢琴旁,手指拂过上面的盖布,我以为她会渴慕地坐下来弹奏一曲,但她连琴盖都没有揭开,便转身进了我的房间。
窗户上的那只蜗牛已经走了,但那条爬痕还在。听听拿起书桌上的那张全家福合影。那是刚搬来安城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在广场雕塑下的合影——正是我教听听学自行车的那个广场。爸妈站在两边,我在中间,三人都张口笑着,看向镜头的方向——目光穿透了摄影师,落向遥远的某处。
“拍得真好。”听听终于说话了,嫉妒在脸上一闪而过,“怪不得你从来不跟我说起你家。”
听听向窗外望去,看到了那座塔。
“这里视野不错。你说,这时候会有一个人,在塔上用望远镜往这里看吗?就像我们上次那样。”说完,听听把身子探出窗外,朝那个方向用力挥了挥手。
那一刻我确信无疑,我们被观察着,作为某种命运的实验个体。
听听的手还没放下,门铃声就响了起来。
听听转身看向我,眼里带着疑问,像在征求我的意见。但我回答不了她。我虚弱地朝门口踱去,头又沉了起来,感冒的症状加重了。
“谁?”我用尽力气去问,怀抱着一丝侥幸。
“收卫生费。”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我如遇大赦,拧开门锁,邻居迟疑地看着我,把账单递过来。
“稍等,我去拿钱。”我走到客厅窗边的柜子,拉开抽屉,那里面放着一些零钱,我数出相应的数额,又点了一遍加以确认。
我走回门口,把零钱递给邻居。门在我面前重新关上。我回到卧室,听听已经走了。
我逃一样地钻进被子里,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响动出现,客厅的灯亮了起来,把我从黑暗的世界里陡然拉回现实。是爸爸回来了。
他手里另外攥着一串钥匙,把它挂在玄关的挂钩上。“你妈还没回来?”
我摇摇头。
“她钥匙怎么插在门上?”他自言自语道。
我退回卧室想继续睡,但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听见爸爸进了厨房,紧接着响起了塑料袋的窸窣声、油锅的噼啪声,热气涌了出来,四散在这个家里。家不就该是这样吗?永远是明亮的、温暖的、安全的。
爸爸端了一大锅面条到餐桌上。“吃吧。”他端起碗,呼噜噜地吸着面条。
我夹了一筷子面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但也并不难吃。
“晚上邻居来收卫生费了,我从零钱里拿了给她。”
“嗯。”爸爸抄起遥控器想打开电视,迟疑了一下又放下了。“今天去了学校?”
我点点头,把嘴里的面咽下。
“怎么样?”爸爸没抬头,继续吸着面条。
“没想到我和听听分到了同一个班。是不是挺巧的?”
“那是挺巧的。”爸爸又盛了一碗面,“你也多吃一点。”
沉默,依旧是沉默。
我微微仰起头,酝酿着一个喷嚏。
“对了,明早我要去外地出差,单位会派车送我去车站,顺便可以捎上你去学校。”爸爸拿着空碗起身,“慢慢吃。”
阿嚏!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