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公子休的黑发便如银丝般斑白,任何人瞥见他骤然间衰老的面容,都会惊讶不已。长夜漫漫,公子休几乎未曾合眼;起初是皮鞭抽打肉体的声音不绝于耳,随后是肌肉烧焦的气息扑鼻而来,最终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这叫声,既似人声又不像,既像枭鸣又不似乎不说,令人毛骨悚然,颤栗不已。天色微明,一名羽林卫拖着一具尸体——不,准确来说,是一副血迹斑斑的人体骨架——缓缓经过他的牢房栅栏门前。
公子休转过身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随着铁栅栏门的响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休公子,你是否好奇,方才被拖走的是何人?我告诉呢,他便是你的侍卫长,正是他带头袭击了佐公子的府邸,意图救出已成残骸的伊戾。”
公子休缓缓起身,目光阴鸷地盯着子罕,咬牙切齿地说道:
“是你命人将他的骨肉剔尽的?老贼,你心肠何其毒辣!”
“你的毒辣何曾输给我!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伊戾的死法!别为他人担心了,快快坦白你的罪孽吧!否则,老夫有的是办法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
“妄想!你休想得逞!”公子休咬牙切齿,面露狰狞。若非双手被铐,双脚被镣,还被铁链锁在石壁上,他定会扑向子罕,将其头颅击碎。
子罕微微一笑。
“老夫知道你是一条硬汉,各种刑罚加身,都不在话下。但王上有令,务必让老夫得到你的供词,并赋予了老夫特权。也就是说,只要能逼你说出真相,老夫可以不择手段;蒸、烤、杀、剐,在所不惜。王上还承诺,只要你老实招供,便可留你全尸。如何?还是招了吧!免得受尽折磨!”
“白日做梦!你这该死的老贼!”公子休咬牙切齿,一口血沫喷出。
“好啊!那我们就来较量一下。看看你能坚持到何时。”子罕转过身,坐在侍卫给他搬来的木凳上,语气平和地说道,“你知道你的侍卫长是如何被剔成一副骨架的吗?不知道吧?让老夫来告诉你!他们先从他的两脚剔起,然后是小腿,接着是大腿……就这样一刀一刀又一刀,慢慢地细细地,一刀一刀一刀地剔,一刀一刀又一刀……”
子罕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
公子休浑身战栗,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滚落。他用手铐触额,声嘶力竭地叫喊道:
“好!我说!”
公子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像被打折了腿的豺狼一样,一阵哀嚎。
子罕不无怜悯地瞅着他。
公子休哭了一阵,嚎了一阵,渐渐停止,然后心一横,张口说道,声音疲惫而绝望:
“司城大人,你也知道,我和我大哥,出生仅仅相隔两个月。可就是因为这两个月,一个便为兄,一个便为弟;一个便要为君,一个便只能称臣。凭什么?我哪点不如他?是不如他聪明?还是没他威武?论武艺,我手可搏熊虎,他手无缚鸡之力。论学问,他博览群经,我也手不释卷。论勇气,我敢独身下深潭杀蛟,而他遇风云雷电便两股战栗。我不服,凭什么我遇到他,便必须向他下跪?就为这微不足道的两个月吗?不!
“司城大人,我必须承认,这些意识,开始是朦朦胧胧的,并不清晰。有一天,我进宫去看望我母后。母后哭哭啼啼地对我说,父王已经好久没有召见过她了,更不要说让她侍寝了。母后还说,父王已经准备立那个贱人——我母后是这么说的——生的儿子为太子了,还说我从此以后,将永远被他踩在脚下,永无出头之日。这个时候,我才清醒地认识到老天多么不公平,父王是多么偏心。就在那时候,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机会扳倒我这个太子哥哥,还我自尊,还我母后以尊荣。
“我一直在暗中寻觅良机,却一直未能找到一个万全之策。伊戾,那位太子身边警觉的侍从,不仅武艺超群,而且智计百出,让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于是,我决定从母后弃下手。一次,乘父王外出祭祀之际,我命人给她送去几片涂有毒药的荷叶,谁料她竟然毫发无损。她无恙,我亦安然。那次行动,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因为送荷叶时,不慎被父王瞥见。若是母后弃因此丧命,依父王的性格和对她的宠爱,定会将我碎尸万段,尽管我也是他亲生的儿子。此事过后,我行事愈发谨慎,同时也更加焦虑不安,不知何时能再逢时机。正当此时,一夜,伊戾突至,向我透露父王欲遣太子至郊外迎接楚国使臣……”
子罕打断了公子休的话,疑惑地问道:“伊戾为何要陷害太子?据我所知,太子一直对伊戾颇为器重,视其为心腹。”
“真正的原因,我也不甚了了。”公子休答道,“据伊戾说,他恨太子,是因为他与太子偏爱的一名婢女私通而遭到了太子的惩罚。他还说,太子一怒之下,将该婢女的腿打断了……”
“嗯!”子罕点点头,子罕示意公子休继续讲述。
“伊戾提议,他可以借随太子赴郊外接待楚国使臣之机,诬陷太子谋反。具体计划是:伊戾在太子设宴招待楚国使臣的地方,偷偷挖一个坑,将我事先备好的祭品和伪造的盟约埋入坑中,随后快马加鞭返回,向父王报告太子已迫不及待想要登基,已与楚国使臣缔结密约,图谋不轨。如此一来,父王必将派人追查。果不其然,父王一怒之下,将太子囚禁起来。
“太子的性格,司城大人,您是清楚的,他正直而不弯曲,胆小而畏缩,遭受这不白之冤,自然是惊恐交加。然而,他并未立即自裁,而是派伊戾去见母后弃和我的小弟佐,恳求他们在父王面前为他辩解,并叮嘱伊戾:‘正午时分你若未归,我便知道自己死定了。’伊戾自然是不会去传信的,反而躲进了我的府邸。日已西斜,太子绝望至极,咬破手指,在布帛上写下三个‘冤’字,随即悬梁自尽。
“坦白说,司城大人,听闻太子死讯,我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悲痛。悲痛的是,他毕竟是我兄长;欢喜的是,多年压在我心头的巨石终于移开,我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了。对此,我赏赐了伊戾两名年轻貌美的婢女。对于立功的狗,事后岂能吝啬骨头?更何况是这样一只机智而凶狠的狼狗。我绝不能学我那愚蠢至极的太子哥哥……”
“狼狈为奸,无耻之尤!”子罕忍不住低声怒斥。
“你说什么,司城大人?”公子休问。
“哦,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太子死后,母后弃因思念成疾,卧床不起。我觉得为我母妃报仇的机会来了,便派伊戾戴上面具,扮作鬼魅,趁夜到她寝宫搅扰。果然,暴雨之夜,身体羸弱、精神恍惚的母后弃因惊恐过度而死去。听到这个消息,司城大人,你肯定难以想象,我是多么高兴。那一夜,伊戾回来,我与他喝酒到天明。太子死了,父王宠爱的王妃也死了,接下来,我登上太子之位,应当没有什么大碍了。谁知有一天,我的舅父司徒大人告诉我,父王不知何种原因,竟令你司城大人密查太子之事。
“这让我非常不安,十分恐慌。司城大人的智慧和敏锐,我是了解的。再加上那天朝议,小弟佐不顾父王生气,为你极力辩护,更让我吃惊不已。我怀疑你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除掉司城大人你。至于小弟佐,完全是受你的连累……”
“不会吧?你决定将我们两人一块除掉,一来是想阻止老夫调查,二来是想彻底防止佐公子将来有一天觊觎你的太子之位吧!”子罕冷冷地说。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子休毒毒地点来点头。
“你可……好,继续说吧!”
“伊戾和司徒大人都认为,凡是人没有不爱珍宝的。于是,我们决定将一块用毒水煮过的夜明珠,献给司城大人。我们想,你拿到此宝之后,必定会把玩再三,这样,毒浸皮肤,便可……但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司城大人却不受此宝,并且将献宝人赶出了府邸。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这个生性闲淡的小弟竟然有如此深的心机,他不仅活捉了武功高强的伊戾,而且还派太医给他疗毒。本来,我对我炼制的毒药,是很有信心的。但我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必须确切地知道他是死是活。如果是活,那就必须让他死。
“到了这个时候,我必须孤注一掷。司徒大人出了个主意,以割五城的承诺,密派使臣到楚国,让楚国出兵犯境。这样一来,一可以坐实太子谋反之罪,二可以将击杀小弟佐和司城大人的罪过,全都推到楚国刺客身上。楚国陈兵边境,谁也不敢说他们就没有派人混入城中做内应。此计可谓一箭双雕,万无一失。然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王竟然派遣羽林卫暗伏在牢房,而小弟佐也在他的府邸做好了一切准备……
“唉,真是皇天不佑,功亏一篑!”
公子休又痛又怒又悔,以头触墙,碰额出血。
子罕愤然道:“休公子,到这个时候,你竟还如此执迷不悟,真令老夫替你惋惜。如果皇天也保佑你这般蛇蝎之人,皇天岂不瞎眼!沉静而有智谋,通达而知事理,富贵而不骄纵,敦亲睦族,慈爱笃实,广施仁泽于天下,这才是君王的操守和修为,这样才能得到皇天保佑,万民景仰。而你,除了狼子野心,蛇蝎行径,还有什么?到了这步田地,你不怪自己心邪,倒怪皇天不佑,真真是无知之极,无耻之尤!休公子,不要忘了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休公子,你就等着王上治你的罪吧。”
子罕鄙夷地瞪了公子休一眼,长叹一声。
太子痤之死,兄弟阋墙,终于真相大白,但子罕心中却没有一点点喜悦。他既为太子痤难过,也为公子休惋惜。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到牢房门口,想了想,忍不住回头又说道:
“对了,休公子,有一点,老夫差点忘了告诉你:别以为人人都像你那般歹毒!你真以为老夫派人将你的侍卫长剔成了一架白骨?那不过是老夫派人从太医院拿来的一副人格骨骼模型,沾上猪血而已,至于那些令你胆魄俱惊的声音……呵呵……”
子罕微微一笑,昂然而去。
公子休一怔,接着痛恨咒骂,接着口吐鲜血,昏厥在地。
三天后,公子佐统帅大军抗楚;楚国退兵。凯旋之日,公子休在狱中被赐毒身亡,司徒诀被腰斩于市,伊戾之尸被抛到荒野喂狗。
平公二十九年,公子佐被立为太子;四十四年,宋平公卒,太子佐即位,是为宋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