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不幸离世,天空降下墨色之雨,象征着国家的悲痛与不幸。雨停。两者几乎同步。出现如此罕异现象,连司天监都言不明所以,于是,各种荒诞之言不免像飘荡的风一样四处流传。子罕分别用龟甲和蓍草来占卜休咎;龟甲占卜的征兆显示不吉利;蓍草占卜的结果显示吉利。到底是吉利还是不吉利,子罕迷惘,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影响宋国安定的事情正在发生。
王妃薨逝,宋国举国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悲伤欲绝的宋平公接受公子休和司徒诀的建议,不仅下令全国百姓焚香举哀,而且还禁止百姓三年内服艳,婚嫁,饮宴,莳花,围猎,嬉戏游乐;否则,轻者没入官府为奴,重者收监,杀头。
一时间,宋国上下陷入了一片沉寂,仿佛万马齐喑,无人敢言。
不多时,一首童谣在宋国的大街小巷传唱开来。其歌曰:
墨雨落,弃妃殇,昊天欺人实无辜。
祥云落,弃儿生,魂魄也愿艳阳红。
朝堂上,丹墀下,子罕声泪俱下地读完这首童谣,向上再拜叩首,说道:
“王上,死乃天地之理,万物之自然,怎么可以如此过分地哀伤呢?王妃不幸,这是我们十分哀痛、十分惋惜、万死都不愿看到的事情。生,是美丽的;死,是丑陋的。人们都喜欢生,厌恶死,但死,毕竟不可避免。王妃既已魂登仙界,我们只要厚葬之而不伤家败业,只要隆重祭祀之而不过分奢靡,只要诚挚哀悼之而不损伤生命,也就可以了,怎么可以如此遭扰天下百姓呢?禁婚嫁,绝酒宴,止游乐,不仅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而且会伤害百姓心愿。百姓因此而怨望,臣以为,如果王妃在天有灵,她绝不愿看到如此悖谬的事情发生。因此,微臣恳请王上即刻废止禁令,让百姓安居乐业。百姓安定,才是社稷之福!”
公子佐出班跪倒,用洪亮的声音说:
“百姓安定,社稷之福。父王明鉴!恳请父王收回成命!”
宋平公目光愁苦,手抚着瘦削的脸颊,默然不语。近日来,太子痤死,王妃弃薨,魅影憧憧,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使他疲累憔悴至极。然而,极端的痛苦反而令他沉静下来。面对爱妃亡灵,他思前想后,冷静地将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细检了一遍,最后认定,太子痤之死,也许不像表面上那么清晰明朗。畋猎出现太子痤和血写的“冤”字,天降墨雨,爱妃奇异地死亡,可能都是上苍给他的某种昭示。为江山社稷,为子孙福泽,他觉得他再不能鲁莽或颟顸处之。于是,他密令子罕调查太子痤谋逆的真相,并为其行事方便,授予了他便宜之权。
此刻,他听子罕诵读这首童谣,因为涉及爱妃,便听得极为用心,听完,似有所触,沉吟半晌,正要开口说话,只听司徒诀怒气冲冲地奏道:
“王上,司城大人又在耸人听闻,拨弄是非……”
“这不是耸人听闻!更不是拨弄是非!!”子罕反驳道,“难道司徒大人从这首传唱闾巷的童谣中,就没有听出百姓既怀念又哀怨的心思?既追念,又哀怨,这是祸乱的开端啊!”
“王上,”司徒诀道,“数年前,王上下令建设古吹台时,司城大人就曾危言耸听地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结果怎样?古吹台建成,国家安定,百姓富足,邻国礼敬,连晋国的大音乐家师旷都慕名而来,站在台上鼓吹奏乐,盛赞王上的德行。”
“那是因为修建古吹台,最终没有妨碍百姓农时,要不然……”
“不然怎样?”司徒诀抢前一步,咄咄逼人。
“不然百姓会失去农时,失去农时,五谷不收,百姓就会生活困苦;生活困苦,就会心生怨恨;心生怨恨,就会人事失和;人事失和,就会百事不睦;百事不睦,就会戾气弥散;戾气弥散,祸端自然生发。司徒大人,你该不会忘记了夏桀商纣是怎样将他们的国家弄没的吧?”
司徒诀翻身跪下,朝上叩首,朗声说道:
“王上,子罕大逆不道,竟敢将王上比作亡国昏君,请赐他腰斩之刑!”
一些大臣轰然高鸣“附议”。
“子罕大胆!”宋平公怒不可遏,拍案厉声呵斥。
子罕一惊,醒悟中招,赶忙叩首,“砰砰”有声,额头出血。
“太不谨慎了!怎能忘了大夫甘籍的前车之鉴?”子罕追悔莫及。
那时候,为劝止宋平公建造盛大的古吹台,性格耿介的大夫甘籍曾在朝堂上犯颜直谏道:
“王上,古代君主躬行仁义,爱护百姓,节省财物,所以国家安定并且自己长寿。现在王上你不惜耗用巨量资材,不顾农时,加重徭役来建造这华而不实的古吹台,这和修建酒池肉林、鹿台广苑的夏桀商纣又有什么不同?王上,如果你不改正,上天一定会像对待夏桀商纣一样,降下灾害和惩罚……”
宋平公勃然大怒。
“哼哼,夏桀商纣吗?那孤就成全你做一回关龙逢和鄂侯……”
于是,他下令将甘籍砍头,并悬首城门示众。
正当子罕汗流浃背,觉得大祸临头的时候,没料想公子休又趁机火上浇油,在他背后磨刀霍霍。“父王,我们决不能让这奸佞小人祸乱朝纲,肆无忌惮地攻击父王;我们绝不能让这奸佞小人诋毁我们贤良的母后!父王,应将他千刀万剐!” 公子休说。
“二哥,司城大人不是这个意思!”公子佐赶忙说。
“那他是什么意思?”公子休狠狠地瞪了公子佐一眼,朝上说道,“王上,黄帝说,‘日当正午,要赶快暴晒东西;拿到刀子,要赶快宰杀牲畜;否则将失去时机。’儿臣以为,是时候揭露这个奸佞小人嘴脸的时候了。如不赶紧加以诛灭,这个奸佞小人,定会毁坏我们父子之间的骨肉亲情。这绝非社稷之福,而才真正是灾祸的开端……”
“二哥,你在说什么呀??”公子佐慌忙打断公子休的话,反驳道,“二哥,你怎么能将这样一个一心为民、忠贞为国的六卿贤臣视作国之祸端呢?二哥,难道你忘了?十年前,我国发生大饥荒,是谁以官爵性命力劝父王拿出公家的粮食借给百姓,又让士大夫也都出借粮食的?又是谁借粮却不让百姓写借据,并让家族替缺粮的士大夫借粮却不让百姓归还的?二哥,我请你不要忘了,在那场罕见的大饥荒中,正是由于司城大人举措得当,我们宋国才没有人挨饿,才平稳地度过了灾荒。二哥,小弟没有想到,你这么一个聪明灵秀的人,竟然将这样一位施恩而不求报恩的贤臣,看作祸端?二哥,小弟想问你:施恩而不自以为给人恩惠,你能做得到几分呢?当灾祸降临,你又是怎么为父王分忧的呢?”
“你!……”公子休怒目圆睁,手指公子佐,说不出话来。
“二哥,我怎么觉得你居心不良呢?”公子佐望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父王,觉得他越是有力地抨击公子休,越能转移父王的注意力,越有可能将司城大人将父王的盛怒中解救出来。“如此这样,二哥当然会很生气。大不了事后向他赔情道歉罢了。我是他的亲弟弟,他自然会原谅我的。”公子佐心想。
“佐公子,这是严肃的朝堂,说话要有依据!”司徒诀高声道。
“依据吗?我,我,我当然有了。”
“那就请你当面赐教!”公子休的眼中像要喷出火来。他将拳头握紧又张开,张开又握紧。如果不是在朝堂,如果不是当着众位大臣和他父王的面,说不定,他早就赏小弟几记耳光了。
“赐教,小弟是不敢的。”公子佐微微一笑。
“佐儿,朝堂之上,不要胡闹,否则为父治你不悌之罪!”宋平公说。对于弃妃这个聪明俊秀、生性豁达、从不以政务为念的小儿子,他一向娇宠有加。
“父王,儿臣没有胡闹!”公子佐朝上叩首,神态端严地说,“只是小弟想请教二哥,他当时为何要杀死贤士狂巨和华兮?”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
子罕心一沉,觉得年轻的公子佐做事实在太过轻率。难道他忘了?为此事,王上曾斥责了太子痤,赞扬了公子休吗?
狂巨和华兮两兄弟是隐居在宋国水秀山的两名贤士。宋国发生大饥荒时,兄弟俩曾出山施药救人。子罕闻其贤,便向宋平公推荐了他们俩。宋平公大喜,屡次派使者相招,但都遭到了拒绝。后来,他又派太子痤和公子佐带着重礼相邀。这已经是宋国最高的礼遇。他以为这一次兄弟们定能愉快出山。
面对太子痤和公子佐兄弟俩,狂巨和华兮兄弟俩诚恳地说:
“我们兄弟俩荒居山野,一向闲散惯了。我们既无意成为君王的臣属,亦不愿与诸侯结为朋友。我们自己耕种而食,掘井而饮,依靠天地的恩惠,自给自足,实在没有必要乞求于他人。我们不追求名誉声望,也不追求权力爵位,实在无意于禄位。我们只想做大自然的儿子,得雨露之惠而生,受厚土之恩而活,实在不想被俗事烦扰,更不想被利禄污染。我们生则逍遥于天地之间,死则化为黄土,滋养大地,回馈天地之恩,这便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还望太子和公子成全。”
太子痤沉吟良久,觉得应该尊重他们的生活选择。性情恬淡的太子佐更是对他们的生活方式,赞赏不已。两人便恭敬地与他们稽首告别。
宋平公认为太子痤的行为荒谬至极,大为愤怒,随即下令羽林卫将这对狂妄的兄弟二人拘捕归案。子罕赶忙以古代明君礼贤下士之例谏阻。宋平公怒气稍平,过了几天,到底意难平,又令公子休去请。狂巨和华兮两兄弟依旧坚持先前的言论,毫不退让。公子休勃然大怒,拔剑相向,将二人斩杀。
此事在朝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几乎引发了一场严重的政治风波。一派朝臣赞同太子痤的处理方式,认为公子休的处理不免无情残暴,有失宽仁。但以司空诀为首的一派却趁机发起了一场“倒痤”运动。他们对太子痤大加抨击,认为他在这件事中的表现,不仅软弱,而且大失体统,尤其不能原谅的是损害了王上尊严。
锣鸣鼓响,各有异音。宋平公遂将此事交朝臣庭议。
朝堂上,公子休振振有词,慷慨陈词:
“我们且不说狂巨和华兮是不是当世贤人,即使他们是,但他们不做君王的臣属,我们就无法使他们臣服;他们不做诸侯朋友,我们就无法驱使利用他们;他们自己耕作求食、打井饮水,不向他人乞求,我们就没有办法用赏罚来鼓励和制裁他们;他们不追求名誉声望,即使他们有治国智谋,也不能为我们所用;他们不依靠君王的俸禄生存,纵然他们有才能,也不能为君主分忧,为国家建功;他们不做官,我们就不好治理;他们不承担责任,就不能为国尽忠。况且君王治理国家,驾驭臣民,除了爵位、俸禄,就是杀戮、处罚。现在,君王用这些手段,都不能管治他们。那么,君王的权威何在呢?到底谁才是君王呢?这就好比有一匹千里马,人们驱赶它时,它却不向前跑;勒止它,它又不停步;让它左它不能向左,让它右它不肯向右。众所周知,人们之所以将脚力寄托在千里马身上,是因为千里马能够帮助人们追逐利益,避免灾祸。如果这匹千里马不被人所用,再愚笨再低贱的人也不会将脚力寄托在它身上。智力再聪慧,品行再高洁,却不被君王使用,也不是君主的臣下。无用而显贤,狂妄而背义。这样的所谓贤士,有不如无,所以我杀了他们。”
听了公子休的这番议论,朝堂上一片啧啧称赞声。宋平公用赞赏的眼光望着他,连连颔首。如果不是担心王妃弃伤心难过,他真想废掉痤的太子之位而立休。按理说,那次,公子休已经将他杀死两贤士的理由陈述得再清楚不过了,宋平公不明白公子佐此时为什么要重提此事。宋平公瞅瞅公子佐,又望望公子休,若有所思。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公子休不屑地望着公子佐说,“记得上次朝会,我已经说过了。如果小弟记性不好,我可以再为你详述一遍。”
“如果还是那些陈词滥调,小弟劝二哥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你!——”公子休不禁气得身子发抖。
公子佐淡然一笑,随后以诚恳的口吻说道:
“二哥,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我们不能忘了,列国中,我们宋国是小国,弱国,而且四邻强国环伺。在我们的北面,有国富兵强的齐国和鲁国;西面有地域广大、兵力强大的晋国;东面有不断扩张的吴越;南面则是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的楚国。这些虎狼之国,一直亡我之心不死。这些年,我们宋国之所以少有战乱,安定祥和,一靠我们贤明仁义的父王治理有方,二靠司城子罕这些忠贞不贰的贤臣在朝,三靠淳朴善良的百姓遵纪守法,辛勤耕作。暂时没有战事,不等于说,我们就可高枕无忧。实际上,我们当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积蓄力量。措施之一便是大举贤才。国,因贤而兴,得人而强。我们不要忘了,连晋、楚这些大国、强国都在广延贤良,甚至不惜屈身厚禄,虚己敛容,何况我们小小的宋国呢!二哥,在小弟看来,你杀死贤士狂巨和华兮的行为,当真不妥。古时候,有位君王派近侍拿着千金去买千里马,结果千里马已死,这位近侍就以五百两黄金购买马头而归。君王大怒,近侍说:‘死马且买之,况生者乎!大王放心,千里马即至。’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有人就送来了三匹千里马。而我们宋国,有千里马,却妄杀之,岂不是自断根本,自绝进贤之道?”
说到这里,公子佐话锋一转,随即俯身下拜,朝向宋平公恭敬地说道:
“儿臣恳请父王治二哥妄杀贤士之罪!”
众官员哗然一片,司徒诀更是惊得一身冷汗直流。他想反驳公子佐,为公子休辩解,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无理可提。众官一阵嘁喳之后,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寂中,只听到公子休的咻咻鼻息,显然他已愤怒至极。
“好好好!你终于露出了獠牙!倒叫我平日里小瞧了你!”公子休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瞅着公子佐,暗暗发恨。
压抑的静寂中,子罕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他在心里哀叹:
“完了,完了,这下佐公子闯大祸了!休公子可不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
众臣子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宋平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宋平公轻轻咳嗽两声,疲倦地挥了挥手,轻声说:“散了吧。孤累了!”说完,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瞅了公子佐一眼,转过屏风,步入后堂。
众官三三两两,议论着走出朝堂。
公子佐急忙起身,追上公子休的步伐,说道:
“二哥,二哥请留步!小弟有话要说。”
“你,你还想说什么?难道刚才还没有说够?”公子休冷冷地回应道。
公子佐躬身施礼,微笑着说道:
“二哥,小弟诚心诚意地给你道歉!请二哥千万千万原谅小弟的胡言乱语……”
“你那哪是胡言乱语,简直是一阵羽箭,想要把二哥万箭穿身……”
“哪有这么严重!小弟早知道父王绝不会为那两个不知好歹的狂士来治你的罪。在我们兄弟中,他是最欣赏和器重你的……”
“那你又为何……”
“哎呀,二哥,你也知道,父王最讨厌别人将他比作昏君了。刚才朝堂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小弟不胡搅一番,说不定,司城大人的人头就会落地……”
“那你也不能拿愚兄的人头来换!”公子休咬牙切齿地怒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