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一边翻看卷宗,一边听吕书吏继续说。
“阮圆海跋扈得紧,乡亲们都避让着,称其‘员外’。去年帮着豫国公变卖了此处的房产田地,不知怎得自己也得了座宅子。他因仗着豫国公的威势,横行惯了,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事多了去了,否则他那几房姬妾是怎么来的?死者是李鸿才家的二女儿,名唤‘文茵’。一年多以前被阮圆海纳为小妾。”
“说起来这李家也着实惨了些,李鸿才原有一子,名‘文辔’,他们祖上是读书人,教得一双儿女认字读书,这李文茵也是养在家中鲜少露面。不想赶庙会的时候被阮圆海给瞧见了,就威逼着要纳做小妾。李家自然不肯,李文辔为了救下李文茵,被阮圆海带人好一顿打,后来李文辔死了,这才把李文茵给带走了。”
“出了命案为何没有卷宗?”宋慈问。
“关键是并非被打死的,那时我也是书吏,记得真切。李文辔被打后一月才死,辜期早过了。死后李家也报过官,据说当时身上唯一的伤口都已结痂了,的确不是被阮圆海打死的啊。”
“后来李文茵到底还是被带走了?”
“那能怎样?李文辔虽然死了,还有个两岁多的男娃,这李家老的老小的小,若李文茵不嫁过去,那小娃儿可怎么办?”
“这些详情你都知道。”
“乡里乡亲的,叶县也就那么大,我家住得离李家不远,又在衙门里,自然是知道的。县尊这么问是在怪我们了。”
“偌大一个叶县,竟然无人做主,无人敢管吗?”
“管?哪个管得?豫国公是什么人?那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一手遮天的人物。‘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能得田宅,可见深得国公器重,又何止是七品官?哪是我们这些人能够过问的。反正之前没人敢管,我劝县尊也别费这等功夫。”
宋慈不怒反笑。
“哦,如此说来,本县有场硬仗要打了。贾捕头,传李鸿才夫妇,我有话要问。”
贾捕头名贾仲明,只比宋慈早几个月被调到叶县,所以不比吕书吏了解本县情况,却也有好处,做事没什么顾虑。
他将李鸿才夫妇带来,二人已经平复不少,但仍然显得畏畏缩缩,宋慈推测他们定是被欺负得忒过。
“二位不必害怕,叫你们来是想问问清楚,有什么话都可对我直言。”
二人忙点头称是,开始哭诉起来——
前年上巳,阳春时节,女儿家都出来踏青游兴,李文茵也约了相熟的女孩一起去赶庙会。
由于李家算是书香门第,虽不富裕,却还保留几分风范,不想女儿随便嫁了,总盼着寻门好亲事,这便十七岁了。她是女孩儿们中最出挑的,眉如罥烟,发似青黛,虽不至国色天香,在春日的山水间,也是动人的一抹颜色。
就是这一次的出游,却被不知在哪儿的阮圆海瞧见了,问清左右此女的出处,两日后便来提亲。
李鸿才自然晓得阮圆海,曾经有过一房妻室,韩府的自在管家做老了,开始拈花惹草。正妻年纪轻轻便去了,自那以后阮圆海便乐得不娶妻,只纳了许多姬妾来玩乐,哪肯将自己女儿推入火坑?
为了应对,匆忙间也说过两回亲,但都被阮圆海搅黄了,眼看着被纠缠几个月了。
一日阮圆海又上门来闹,李文辔不忿之下,便冲了上去,被阮圆海的家丁一通好打,最后阮圆海还用匕首刺伤了李文辔肋间,见了血这才暂时罢休,扬长而去。
李文辔只得在家养伤,眼见着伤口已结痂,其他伤处也恢复了,就要大好,可就是不见利索,越到后面反发起烧来,便又卧床不起了。这次卧床不到一月,人便去了。
李鸿才哭着说:“辔儿走了,我李家也护不住茵儿了,眼见着茵儿被掳走啊,是被掳走的啊……大官人……掳走便罢了,好歹还有个盼头,谁知两日前茵儿也死了,我的一双儿女都被那畜生害死了啊!”
“二老节哀,宋慈必会秉公办理,为了查清真相,我先一件一件来问。” 宋慈道,“我听闻李文辔死时是报过官的。”
李鸿才:“报过的……但……唉,辔儿七月初五受的伤,八月初二去的,阮圆海强辩辔儿是自己病死的,与他无关。当时的知县仵作也验过,也说是死于伤寒,连案都没有立,便不了了之了……我们这心里啊……大官人,憋屈死了啊!”
宋慈又问:“你们如何得知李文茵死讯?”
李鸿才微愣片刻,道:“……听,听人说的。”
“听何人所说?”
“这……阮圆海行事一向跋扈,就算死了妾婢也从不隐瞒,是以许多人都会知道,我就是这么听来的。”
“连埋尸的地方也是如此听来的?”
李鸿才点头。
宋慈问:“你们挖出尸体之时,可有头颅?”
李鸿才夫妇二人连忙摆手摇头,都说没有。
“那你们如何断定死者是李文茵?”
“呃……”李鸿才顿住,李黄氏道:“自家女儿,便是少了头颅,如何能不认得?”
“所以,你们凭何认出是李文茵的呢?”
李鸿才哭道:“大官人,你没有孩子如何得知,这母子连心啊,我们养大的女儿,变成什么样都会认得的啊。”
“你们挖出尸体后立刻便报官的吗?”
李鸿才:“这是自然。”
“没有检查一下女儿的尸身,或者,有没有发现什么女儿随身之物?”
“呃……县尊,你也看到了,我家女儿衣衫破旧,身上还有伤,我们只顾难过了,哪顾得上那些身外之物?县尊不去盘问阮圆海,反倒来盘问我们,难道县尊也与阮圆海有所勾结,要包庇他不成?”
宋慈抬了一下眉毛,深思一二,此事需要缓缓得来。便点头道:“二位所言有理,是要审问阮圆海的。”
阮圆海宅邸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极尽华美繁复,咋一看是富贵之家。
阮圆海见到宋慈身边只跟了一个捕头,尽显高傲:“我知道你,宋慈宋知县。”
宋慈一派从容,只“哦”了一声。
“你师从真德秀,也是朱熹的徒孙。怎么,朝堂上你师父干不过我家主人,轮到你来找我麻烦了?”
“入乡随俗,我也称你一声员外好了。我可从不找好人麻烦,员外初见便把你主人搬出来了,怎么,心虚?”
“我心虚个鸟……”
话虽这么说,但阮圆海想起昨晚惊悚一幕,不免心中害怕。
他早跟家中众人询问过,离得近的内眷也说听到了声音,如今家中闹鬼的传言甚嚣尘上,但阮圆海跋扈惯了,再加上他确信自己没砍过谁的头,只暗自咬定是个梦而已,胡乱训斥了众人,勒令不许乱说。
宋慈就是此时来的。
“我方才进来,分明看到府上匾额写得是阮宅,不是韩府。且众人皆知豫国公为了北伐事宜,早已变卖家产充作军饷了,这房产田地都没了,你给哪家看门呢?再有,豫国公的财产都变卖了,你这处宅子难道是豫国公赠与你的?这得多大的脸,要不要我上书问问国公?”
听到此言阮圆海脸色发黄,底气登时不足起来,忙道:“这里……这哪有国公的事,我就不与他老人家、不与县尊添麻烦了。县尊是为了李老头告我杀死他女儿的事吧?那是胡言,李文茵那贱人离家出逃,我还要找他去要人呢!”
宋慈也不纠缠。
“我可查问过了,两日前,员外府上的确死了一名妾室,埋在了后山发现尸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