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阁卫拔刀的脆响在雾里炸开,沈墨仪盯着靳寒川后腰那枚发烫的菩提果核,指尖还留着被灼的刺痛。
那果核上嵌的“亥”字尾笔,正跟她腕间月牙疤一起发烫。
江风裹着血腥味撞过来,带着股江水的湿冷,刮得脸颊生疼。
她猛地拽住靳寒川的胳膊,银簪尖不巧戳到他伤口,疼得他“嘶”了声:
“往雾浓的地方游!这帮孙子不敢追太深!”
江雾浓得像熬稠的粥,糊在脸上黏糊糊的,带着股水腥气。
远处漂来艘运尸船,船帆破了个洞,活像只瞎了的眼。
船头三根铁钉只露半毫米尖,盐粒顺着船板缝往下掉,砸在江里“簌簌”响,像春蚕啃桑叶,又像有人在暗处撒沙子。
“狗漕帮改规矩了!”
沈墨仪眯眼瞅着那铁钉,银簪往船帮上一磕就骂,簪尖挑住片盐粒,指尖蹭过船板的糙面,剌得生疼:
“露0.5毫米,这船得塞两百多具尸首!以前顶多露一毫米,这是疯了?”
靳寒川摸出断刀往船底一磕,“当啷”一声脆响。
他弯腰时,锁骨的伤口裂了,血珠珠滴在盐粒上,融成道红痕,跟条小蛇似的在爬:
“这船吃水比常船深四寸,盐袋底下压的不是货,是骨头。”
“骨头?”
沈墨仪皱眉,突然想起去年漕帮运“私货”时,船工偷偷说过“盐能压秤,也能压邪”。
当时没懂,现在后背一阵发凉:“难道……”
他话音刚落,船身“咔嚓”裂道缝。
最底层盐袋被压得炸开,白花花的盐粒里滚出半只小孩鞋,红绣鞋面上的小虎头泡得发涨,眼珠处的黑线散成一团。
鞋底沾着漕帮特有的桐油味,腥得像刚杀的猪,混着江风往鼻子里钻,呛得人直反胃,嘴里发苦。
沈墨仪猛地别过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是‘活人陪葬’的新暗号!”
靳寒川拽过沈墨仪往船尾躲,手心攥着她的手腕,汗混着血,滑溜溜的像抓着条鱼。
他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咚”一声闷响,像是踢到了尸身的胳膊。
“活人陪葬?”
沈墨仪被拽得一个趔趄,后腰撞在船舷上,疼得她龇牙:
“漕帮疯了?不怕官府查?”
“有刑部黑阁罩着,他们怕个屁!”
靳寒川啐了口,眼神冷得像冰:
“去年淮安卫那批‘盐货’,说是翻船了,其实全是尸首,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甲板猛地往下塌,露出底下层叠的尸身。
个个颈后烙着“乙亥七”,皮肤被盐腌得发亮,像泡透的腊肉。
指节处的皮绷得快裂开,露出青白的骨头尖,有具尸首的手指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指甲缝里卡着船板的木屑。
一股盐卤混着腐肉的怪味直冲脑门,熏得人眼晕。
沈墨仪捂住鼻子,指尖却不小心蹭到尸身的皮肤,硬邦邦的像块冻肉。
沈墨仪瞥见最上面那具尸身腰间的木牌,突然笑出声,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泪珠砸在尸身胸口,晕开片盐花:
“齐云白真能装,这船载着我爹的‘罪证’——去年他诬陷我爹私运的那批‘货’,原来在这儿!”
“亏他想得出来,用尸首当幌子!”
“你爹?”
靳寒川一愣,断刀差点掉在地上:“沈砚不是一直说跟漕帮没关系?”
“放屁!”
沈墨仪踹开尸身,尸身的皮肤硬邦邦的,像踹在块腌肉上,露出底下刻着“济世堂”的药箱:
“他是被齐云白逼的!这箱子就是证据,你看这锁扣……”
箱角磕在船板上,发出空洞的响。
她突然按住箱盖,声音带着点哽咽:
“瞧见没?连我爹的箱子都仿得一模一样,就是锁扣上的梅花少了个瓣。”
“他学不会我爹那手,我爹刻梅花,最后一笔总带个小勾,他仿了十年都仿不像。”
雾里突然冲出艘黑船,挂着“刑部缉私”的旗子。
帆布被风扯得“哗哗”响,像恶鬼在号叫,船头的铁锚晃来晃去,在雾里划出道黑影,看着就渗人。
沈墨仪眯眼瞅着船帆,总觉得那“缉私”二字歪歪扭扭的,透着股假。
“是黑阁的船!”
靳寒川突然低喝,拽着她往盐堆后缩:
“那帆角绣着‘阁’字暗纹,跟去年抄家时的旗子一个德性!”
沈墨仪刚喊“是自己人”,箭雨“嗖嗖”射过来,钉在船板上“嗡嗡”响。
一支箭擦着她耳边飞,带起的风刮得脸颊发麻,像被冰碴子刮过。
箭尾的黑羽沾着绿漆,是黑阁卫的记号。
去年抄家时,黑阁卫箭上就这鬼颜色,当时插在院门上,吓哭了隔壁的娃。
“狗屁自己人!”
靳寒川拽她趴在尸堆后,尸身的盐粒蹭在她袖口,糙得像砂纸。
他突然按住她的头往下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急:
“低头!那弓箭手是‘独眼龙’,专射活人的眼!”
“上回漕帮老舵主被他射瞎,现在还天天摸着瞎眼骂娘,说这孙子箭法准得邪门!”
“独眼龙?”
沈墨仪心脏一缩,想起爹医案里记过个“左目流脓、箭法狠辣”的病人,当时还以为是江湖传闻:
“他不是被漕帮逐出去了吗?怎么跟黑阁混在一起?”
“有钱能使鬼推磨!”
靳寒川往她手里塞了块碎盐袋:
“等会儿听我口令撒,盐能眯眼——”
沈墨仪摸出腰间的青铜鲤钥,突然攥得死紧。
钥匙上的盐粒跟尸身皮肤的盐晶一个样,凉丝丝的,硌得掌心发疼:
“这些尸首……是从书院地窖运出来的!”
“你闻这霉味,跟地窖墙角一个样,潮乎乎的带股土腥,我上次在那儿待半炷香,衣裳都霉了块,回家洗了三遍还有味!”
黑船突然掉方向,船头冲出排神机箭。
箭头带倒钩,在雾里闪着冷光,箭杆划过空气,“咻咻”的像毒蛇吐信。
沈墨仪甚至能看见箭簇上的寒光,看得人头皮发麻。
她猛地拽着靳寒川往旁边滚,箭擦着她头发飞过,“钉”在船板上,箭尾还在“嗡嗡”颤。
“是官船配的那种神机箭!”
她拽着靳寒川往盐袋后滚,盐粒硌得后背生疼,像被石子硌了:
“齐云白连朝廷的船都能动用!”
“这老东西手伸得够长,怕是把刑部都喂饱了!不然哪来的胆子?”
靳寒川挥断刀劈飞一支箭,箭杆撞在刀上“当啷”响。
他眯眼瞅箭杆,突然骂:“操!‘玄字七’——刑部黑库的编号!”
“去年丢的那批抗倭刀就有这记号,我爹当年追查这事才……”
话没说完,他突然咬住牙,断刀往船板上一剁,木渣溅起来,声音发紧,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像是想起了啥扎心的事,喉结滚了滚没再往下说。
“你爹怎么了?”
沈墨仪追问,她知道靳寒川爹是“通倭罪”死的,一直觉得蹊跷:
“难道跟齐云白有关?”
靳寒川没答话,突然拽着她往船尾爬。血从他胳膊上滴下来,在盐粒上汇成小血珠,像一颗颗红玛瑙。
话音未落,黑船舷窗的帘子被风掀开条缝。
沈墨仪瞥见里面的人,左手无名指戴着梅花银戒,正用小银刀削苹果,果皮连成条线不断,银刀反光晃得她眯起眼。
那手法她太熟了,当年他就这么削着苹果,看着她爹喝下毒酒,苹果皮掉在地上,像条白蛇。
“齐云白!”
她攥紧箭杆,指节发白,箭杆上的倒钩扎进掌心,渗出血珠珠,声音都在抖,却带着股狠劲:
“你个老狗东西!有种出来单挑!”
“躲在船里算啥本事!是不是怕我爹从坟里爬出来找你算账?我告诉你,我爹在底下等着呢!”
窗内的人似乎笑了,苹果皮“啪”地断了。
靳寒川挥断刀护在她身前,铁屑溅进眼里,涩得他直眨眼,眼泪糊了一脸。
他眯着眼劈落箭雨,突然“嗷”一声。
一支神机箭穿透左腿,箭头从膝盖后冒出来,带着血丝,像条小蛇的信子,疼得他差点栽倒。
他咬着牙骂了句脏话,额头上的汗珠子“啪嗒啪嗒”往船板上掉。
“寒川!”
沈墨仪扑过去,指尖刚碰到箭杆,就被靳寒川一把推开。
“别碰!”
他喘着粗气,脸色白得像纸:
“倒钩带毒!这是黑阁的‘蚀骨箭’,沾血就烂肉……”
“这么狠?”沈墨仪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摸出腰间的金疮药:“那咋办?总不能让箭一直扎着!”
血“咕嘟”往船板上涌,把盐粒泡成粉红,黏糊糊的像浆糊,顺着木板缝往下滴。
“滴答滴答”落在江里,引来几条小鱼围着打转。
他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伤口像被烙铁烫着似的,疼得他喘粗气。
冷汗把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凉飕飕的。
“骨头裂了……”
他咬着牙笑,断刀拄地稳住身子,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地上的血水里:
“娘的,比挨漕帮的铁钩还疼,那回铁钩没穿骨头缝!”
“这箭倒好,专挑骨头缝钻,是他妈长了眼?”
沈墨仪扑过去拔箭,箭杆倒钩带起块肉,红得刺眼。
指尖被倒钩划出道血口子,疼得她龇牙,骂骂咧咧往伤口撒金疮药。
药粉碰到血“滋滋”冒白烟,一股呛人的药味混着血腥气,呛得她皱鼻子:
“废物!劈个箭都能中埋伏!你那断刀是烧火棍?”
“早知道让你揣块盾牌来!现在好了,拖着条废腿,等会儿跑都跑不动!”
“总比你……手忙脚乱强……”
靳寒川疼得抽气,却还不忘嘴硬:
“上次在盐仓,是谁差点被尸油滑倒?”
“那是我故意的!”沈墨仪脸一红,手上的劲却松了点:
“想引开漕帮的人……”
骂着骂着,撕自己衣襟裹伤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结系得死紧,勒得靳寒川“嘶”了一声。
她指尖触到他伤口的血,烫得像要烧起来,突然别过脸,声音低了点,带着点不自在:
“……别动,勒松了止不住血。”
“等出去了,我给你换好药。”
沈墨仪捡起那支带“玄字七”的箭,箭尾的羽毛沾着黑油。
她凑鼻尖闻了闻,一股鲸蜡混着尸臭的味直冲脑门,胃里翻江倒海,嘴里泛酸水,差点吐出来:
“是黑阁的船用油!”
“跟书院地窖的味一模一样!上次我在那儿摸到块油布,就是这鬼味,黏在手上洗都洗不掉,用皂角搓三遍还有味,恶心得我三天没吃下饭!”
“这油掺了鲸蜡,”
靳寒川盯着油痕在船板上晕开的形状,像朵张牙舞爪的黑花。
突然用断刀指着油痕边缘,声音压得极低,气音都带着紧张:“遇火就炸——他们早想烧船灭迹!”
“你看这油痕,绕着船板画了圈,是想把咱们困在中间烧,连骨头渣都不剩!够狠的啊!”
“那怎么办?”
沈墨仪往船外瞅,黑船越来越近,能看见甲板上的弓箭手正搭箭:“咱们被包围了!”
他突然踹开旁边的盐袋,底下露出个铁皮箱,锁眼是鲤鱼形状,正好能塞进青铜鲤钥。
钥匙插进去时,“咔哒”一声,像咬了口脆骨。
他突然压低声音,气息喷在她耳边,带着点热:
“轻点,别让黑船听见动静。那弓箭手耳朵尖得很,上次隔着三里地听见漕帮的骰子响,追了半条河,跟狗似的鼻子灵得很!”
黑船上传来齐云白的笑声,隔着雾听着像磨爪子,慢悠悠的,带着股猫捉老鼠的戏虐,听得人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寒川贤侄,墨仪侄女,何必挣扎?”
“这船载的,可是你爹通倭的铁证啊。哦对了,墨仪侄女,你娘的坟头草,该除了吧?我瞧着都快有人高了,要不要我让人帮你除除?”
“放你娘的屁!”
沈墨仪把钥匙插进铁皮箱,指腹磨得箱面掉漆,银簪不知何时攥在手里,尖对着舷窗的方向,银簪都快被她攥断了,指节发白:
“我爹的账册就在里面,看谁先烂在江里!”
“你那梅花戒,迟早给我爹当陪葬!到了地下,看我爹怎么扒你的皮!你最好祈祷别落到我手里!”
箱子“咔哒”弹开,里面却不是账册,是堆沾血的小孩衣角。每片衣角都绣着半朵梅花。
与沈墨仪银簪上的花纹分毫不差,针脚歪歪扭扭,像孩子自己绣的。
有片衣角还沾着块奶渍,没干透,带着点淡淡的奶香,跟血腥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难受。
“是被抓的孩童……”
她指尖发颤,衣角上的血还没干透,温乎的,像刚从活人身上撕下来,眼圈一下子红了,声音都带了哭腔:
“他用孩子逼我现身!”
“这是城西张屠户家的娃,我给那娃看过水痘,他娘绣活就这德行,针脚歪得像虫爬,还总跟我炫耀‘娃爱吃糖,绣朵梅花哄他’……这老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