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仪听见靳寒川的吼声,下意识地回头,正好看见一支毒箭从屋顶射下来,箭头闪着绿光,直对着他后心。
“躲开!”
她想都没想,冲过去一把将靳寒川撞开。
毒箭擦着他胳膊钉进墙里,箭尾的黑羽还在抖。
沈墨仪自己的胳膊肘却狠狠磕在石阶上,疼得眼前发黑,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一撞,倒让她想起小时候替他挡教书先生的戒尺,也是这么疼,却带着点说不清的热乎劲。
“你傻啊!”
靳寒川扶住她,声音又急又气,“不要命了?”
“总比看你死强。”
沈墨仪甩开他的手,刚要骂回去,脚腕突然勾到童尸的衣角。
那粗布“嘶”地被扯下一片,竟带起块沾血的布。
她重心不稳,差点摔在尸身上,吓得赶紧扶住墙。
掌心按在冰凉的砖上才稳住,指尖却摸到砖缝里嵌着点盐粒。
和运尸船板缝里的一模一样,咸涩的触感瞬间让她想起那些被盐腌的尸体,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这是什么?”
靳寒川捡起那块布,借着月光一看,眉头猛地皱起,“布上有东西。”
沈墨仪凑过去,只见布上粘着点银屑,像是从什么金属物件上刮下来的。
她凑鼻尖一闻,一股硫黄味刺得鼻子发酸,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是黑阁的东西!他们的银戒上有硫黄味!”
“银戒?”靳寒川眼神一紧。
“我爹说过,黑阁的银戒不光是身份牌,还能当信物使!”沈墨仪补充道。
靳寒川用断刀往布上一戳,银屑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积成一小堆。
借着月光,两人同时看清布纹上印着的图案,是半个戒面,上面刻着个“七”字!
“是黑阁银戒!”
沈墨仪的声音发颤,“跟靳大哥你那枚刻‘亥’字的对得上!这是编号!”
“黑阁的人都按编号排序。”
靳寒川的脸色沉得像要下雨,“我爹的旧案卷宗里记过,‘玄字七’管兵器库,难怪齐云白能调动神机箭,原来他是黑阁的头面人物!”
“我爹医案里也提过‘玄字七’。”
沈墨仪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
“说这人十年前就开始走私兵器,当时还以为是江湖传闻……”
“不是传闻。”
靳寒川攥紧那块布,指节发白,
“这下抓着他的狐狸尾巴了!等出去了,非把这布当证物不可,看他还怎么抵赖!”
“想出去?没那么容易!”
屋顶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接着“哗啦”一声,瓦片掉下来一大片,溅得两人满身灰,头发里都卡着碎渣子。
沈墨仪抬头,看见个蒙面人站在屋顶,手里的弓还拉得满满的,箭尖正对着他们。
风里卷着股海腥气,呛得人直皱眉。
箭羽上沾着根海草,像是刚从江里捞出来的。
“是海盗!”
靳寒川认出对方腰间的鱼皮袋,那是东洋海盗的记号,“齐云白连倭寇都勾上了!”
“勾结倭寇,就不怕掉脑袋?”
沈墨仪骂道,“这群没良心的东西,连祖宗是谁都忘了!”
蒙面人没说话,只是冷笑一声,又射出一箭。
靳寒川拽着沈墨仪往旁边一躲,箭“钉”在地上,箭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倭”字。
“他们用倭寇运私盐,官府不敢查。”靳寒川低骂一声,捡起地上的断刀,“看来齐云白的胆子,比咱们想的还大。”
“那现在怎么办?”沈墨仪往狗洞看了一眼,
“从这儿钻出去?”
“只能这样。”
靳寒川把血衣塞进她怀里,“你先去报信,找苏清,就说黑阁第七执事的银戒编号能调动江南所有私盐库。我断后。”
“不行!”沈墨仪把血衣推回去,
“要走一起走,你断后就是送死!”
“我腿没废,死不了。”
靳寒川瞪她一眼,语气却软了点,“听话,血衣在你手里比在我这儿安全。”
沈墨仪还想争辩,屋顶的蒙面人又射来一箭,擦着她耳边飞过,钉在墙上。
箭离弦的风声就在耳边,箭尾的黑羽颤了颤,吓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跟扎了刺似的。
“没时间废话了!”
靳寒川突然拽住她的手腕,把她往狗洞推,“快钻!”
“你……”沈墨仪刚要骂他,却被他一把拽进怀里。
他的断刀硌得她肋骨发疼,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倒让她冷静了几分。
能听见他胸腔里“咚咚”的心跳,跟打鼓似的,比她自己的还急。
“别动,他们还在屋顶。”
他低头,呼吸喷在她额头上,带着点血腥味和汗味,“听脚步声,至少三个。”
沈墨仪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肩膀不小心撞到他受伤的胳膊,他闷哼了一声,却没推开她。
这时才发现他肩膀在流血,是刚才撞开时扯裂了旧伤,血珠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像火烧。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摁住他的伤口,他猛地一颤,却没推开她,只是呼吸乱了半拍,耳根悄悄红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看她,睫毛上还沾着点香灰,像只受惊的小兽。
“刚才……”
他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热气拂过她耳垂,痒得她想躲,
“谢了。上次在盐仓,你也救过我一次。”
“谁救你了?”
沈墨仪的脸“腾”地红了,突然别过脸,“我是怕你死了没人给我爹翻案!”
他低笑一声,笑声震得胸腔发颤:
“是是是,沈大夫心善,怕我没人收尸。”
“知道就好。”
她嘴硬,手却没松开他的伤口,指尖都被血染红了。
“笑够了没有?”沈墨仪瞪他一眼,
“再不走真成没人收尸的了!”
靳寒川收起笑,劈断射来的第二支箭。
箭头落地时还在“嗡嗡”转,绿漆蹭在青砖上,留下道痕迹,像条小青虫。
“李嵩敢贪这么多,准是借盐税动手脚!”
他踩着箭杆冷笑,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去年淮安卫那案子,就是这么干的——盐商每石盐多交三钱,美其名曰‘海防捐’,其实就是摊派!”
“府尹抽一成,黑阁抽三成?”
沈墨仪接话,“最后全算在百姓头上?”
“你怎么知道?”靳寒川挑眉,有点意外。
“我爹账册上记过。”
她叹了口气,“万历二十三年,盐价暴涨,漕帮囤盐万石。冬天市价涨了十倍,有人家吃不起盐,浑身发肿,死的时候舌头都硬得像块木头。”
“何止。”靳寒川的声音沉下来,“我见过城西冻死的乞丐,耳朵里都塞着盐粒,是活活渴死的。”
“漕帮的船一靠岸,盐价就往上飙,有人拿半袋米换一小撮盐,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着都揪心。”
沈墨仪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群畜生!等翻了案,我非要让他们尝尝没盐吃的滋味!”
“会有那么一天的。”
靳寒川拍了拍她的肩,“先走,剩下的事,出去再说。”
沈墨仪刚要往狗洞钻,靳寒川突然劈断第三支箭。
箭头“当啷”落地,他抬脚一碾,箭尾朝上,赫然刻着三个小字,“乙亥七”!
“是那艘运尸船的号!”
沈墨仪脸瞬间白了,攥着血衣的手指关节发白,
“海盗跟齐云白是一伙的!他们用运尸船运私盐,把盐藏在尸身夹层里,官差查了也只当是尸体防腐用的!”
“上回我就觉得不对劲。”
靳寒川皱眉,“那船吃水比常船深三尺,船板缝里还漏盐粒,当时怎么就没多想!”
屋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瓦片“哗啦啦”往下掉,显然不止一个人,还有人在上面低吼,说的像是东洋话,叽里呱啦的听不懂,透着股杀气。
“走!”靳寒川拽起她往狗洞钻,血衣塞进她怀里,布料上的血渍蹭了她一胸口,又黏又烫,带着他的体温,
“拿着这个去见苏清!清流党再不动手,南京城就要被这群杂碎掏空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告诉苏清,黑阁第七执事的银戒编号,能调动江南所有私盐库!他要是再瞻前顾后,我掀了他的书院,把那些酸儒的书全扔江里喂鱼!”
狗洞外传来江水的腥气,湿冷的风灌进来,吹得脸颊发麻,像被冰巴掌扇过。
沈墨仪刚要钻出去,手心突然被塞进个冰凉的东西。
是那半枚刻“七”字的银戒残片,边缘还沾着他的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硌得掌心发疼,像块烙铁。
她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
“黑阁银戒分正反,正面刻编号,反面是暗锁钥匙,能开他们的密室。”
“这是……”
“拿着,或许有用。”
靳寒川推了她一把,眼神在火光里亮得惊人,“快走!”
沈墨仪钻进狗洞,刚探出头,就听见身后亲兵的吼声已经堵到洞口。
火把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要吞了人似的。刀鞘撞地的“哐当”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边了。
她甚至能听见领头的在喊:
“齐大人有令,死活不论,要留全尸喂狗!”
沈墨仪的心猛地一沉,回头望去,只见靳寒川举着断刀,正对着围上来的七八个亲兵。
他们手里的长刀在火把下闪着寒光,屋顶的蒙面人也再次拉满了弓,箭头的绿光在夜色里像只睁眼的毒蛇。
沈墨仪攥紧银戒残片,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下一步,她必须想办法救他,用这枚戒指,一定能行。
跑出去没几步,她突然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竟是块半截的船板,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漆,和运尸船船身的颜色一模一样。
“乙亥七……”
她摸着船板上模糊的刻痕,突然想起刚才靳寒川说的话,“盐库暗门……”
正愣神的工夫,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用东洋话喊着什么。
沈墨仪心里一紧,赶紧把船板踢进江里,借着岸边的芦苇丛躲了起来。
三个蒙面海盗追了过来,手里的弯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其中一个指着江面上的涟漪骂了句什么,另一个则蹲下身,用手指沾了沾地上的血迹。
那是刚才从她胸口蹭下来的血衣上的血。
“往那边追!”
带头的海盗用生硬的汉话低吼一声,三人朝着书院的方向跑去。
沈墨仪捂着狂跳的胸口,等他们跑远了才敢喘口气。
芦苇叶划过脸颊,又痒又疼,她却顾不上擦,只是把银戒残片塞进贴身的衣襟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那冰凉的金属和自己的心跳一起颤动。
“靳大哥,等着我。”
她对着义庄的方向低声说,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狠劲,
“我这就去找苏清,带人马回来掀了他们的老窝!”
说完,她抹了把脸,拔腿往书院的方向狂奔。
江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耳后那道被箭擦伤的小伤口,血珠刚冒出来就被风一吹,凉丝丝的疼。
但她跑得更快了,怀里的血衣还带着靳寒川的体温,像团火似的烧着她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