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仪攥着箭杆细看,指腹蹭过箭尾刻的小字,在火光下看得真切:“玄字七”。
那“玄”字的最后一点,刻得格外深,像是刻字的人没拿稳刀。
边缘毛毛糙糙的,带着点仓促,不像官造兵器那么规整,透着股糊弄劲儿。
绿漆剥落的地方露出银白的木头,带着股淡淡的桐油味,跟她爹医案里画的黑阁箭一模一样。
医案第23页还特意标了注:“玄字七,黑阁第七批造,箭头淬菩提毒,见血封喉”。
她越想越心惊,指尖都在抖。
这箭真的是黑阁的!齐云白果然和黑阁脱不了干系,难怪他有恃无恐!
“是刑部黑库的箭!”
沈墨仪突然想起爹的医案,语气肯定,“《大明会典》里记过,‘玄’字开头的都是黑阁专用!”
她把银戒残片掏出来,借着光对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残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我爹医案里画过,连刻字的位置都分毫不差!你看,这银戒上的纹路,跟箭杆的刻痕是不是有点像?说不定能打开地窖的锁!”
巷口传来马嘶声,盐商赵老三掀轿帘探出头,金戒指在火把下闪得刺眼,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手里把玩着颗红珊瑚珠,油腻的指腹把珠子摸得发亮,上面还沾着点糕点渣。
一看就没干什么正经事,满脸的横肉透着股贪婪,让人看着就恶心。
“靳大人,刚收到信……”
赵老三故意顿了顿,唾沫星子溅在轿帘上,看着靳寒川的箭伤笑,黄牙上还沾着肉丝。
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第八具童尸,今夜三更沉秦淮河。听说那孩子才五岁,眼睛跟黑葡萄似的,可惜喽……”
语气里的残忍让人发指,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今天天气不错。
沈墨仪认出那珊瑚珠,突然想起漕帮的规矩,声音都变了,带着股火气:
“每沉一具童尸,你们就得给齐云白送一颗珊瑚珠!”
她攥紧了银簪,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去年冬天我亲眼见码头的人交过,用红布包着,跟你手里这个一模一样!”
心里又气又恨,这群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暗下决心要救下第九具童尸。
赵老三笑得肥肉乱颤,腰间的玉佩撞得“叮当”响:
“沈姑娘急什么?再多一具,齐山长的珊瑚串就齐了!”
沈墨仪一把撕开裙摆,粗布“嗤啦”响,往靳寒川的箭伤上裹时,力道大得他龇牙咧嘴。
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跟爬了条蚯蚓似的。
但他知道,她是担心他。
这丫头就是性子急,嘴上不饶人,手上却没真使劲。
“轻点!想谋杀啊?”
靳寒川疼得倒吸凉气,说话都带颤音,
“你这哪是包扎,分明是想把我胳膊勒断!”
嘴上抱怨,心里却暖暖的,比喝了热茶还舒服。
这丫头虽然凶巴巴的,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护着他。他注意到她的手在抖,知道她是害怕了。
“再敢硬撑中箭,我就剁你这只胳膊喂狗!”
沈墨仪眼眶发红,声音却梗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手上的劲却松了些。
指尖碰到他的伤口时,他猛地一颤,像被烫着似的。她赶紧缩回手,却不小心带起块血痂,疼得他“嗷”一声。
沈墨仪手一顿,嘴角撇了撇,眼里却闪过一丝心疼:
“活该!让你逞能!”
其实心里早就慌了,怕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谁陪她查爹的案子,谁……她不敢想下去,只是包扎的手更稳了些,偷偷把结系得松了点,怕勒得他太疼。
靳寒川突然笑了,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像火星:
“上次在盐仓,你也这么说,结果还不是替我吸毒?嘴上骂得凶,心里疼我呗?”
他就是故意逗她,看她脸红的样子。
像熟透的苹果,好看得紧,尤其现在沾了点泥,更添了几分野趣。
他说话时,下意识地把她往身后拉了拉,怕有冷箭过来。
沈墨仪的脸“腾”地红了,比火里的炭还红,往他伤口上摁了下,却没敢太用力,像在撒娇又像在生气:
“闭嘴!谁疼你?我是怕你死了没人给我爹翻案,到时候我一个人闷得慌!”
风掀起她的碎发,贴在发烫的脸颊上,又痒又麻,她却忘了拨开。
心跳得像打鼓,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的,连雨声都听不清了。
她偷偷抬眼瞅了他一下,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赶紧低下头,耳根都红透了。
靳寒川瞅着箭杆上的“玄字七”,喘着气说:
“按《大明会典》的规矩,刑部的兵器都得刻库号。”
他牙关咬得咯咯响,额角青筋暴起,显然疼得厉害:
“‘玄’字是黑库,专门存那些私造的家伙,不归兵部管,只有刑部尚书能调。”
他越想越觉得巧合:“‘七’是第七批造的,估摸着有三年了,正好跟齐云白当上书院山长的时间对得上。”
这背后一定有猫腻。
齐云白怕是刚当上山长就开始跟黑阁勾结了,书院就是他的幌子!
他想起父亲生前查过黑库的案子,说里面水太深,牵扯到不少京官,没想到真跟齐云白有关。
沈墨仪点头,撕下另一段裙摆擦箭杆,布上沾的血在雨里慢慢晕开,像朵烂掉的花:
“我爹说过,正统年间就有这规矩,为的是方便追查兵器去向。”
她回忆着医案内容,语气肯定:
“后来黑阁就拿这编号冒充官箭,害死不少清官,我爹医案里记过三个,都是被这箭射死的,伤口周围会发黑,像被墨汁染过似的,看着就吓人。”
这些都是体院爹用命换来的经验,绝对不会错。
他爹虽然不在了,但他留下的医案却能帮他们查案,也算另一种方式陪着她。
她摸了摸怀里的医案残页,边角都磨破了,却被她视若珍宝。
“咔哒……”
焦尸的断指又动了,这次幅度更大,指关节“咔咔”响,像生锈的合页,听得人心里发毛。
指甲在地上划出完整的血字:“齐弑兄”。
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个小红洼,像只睁着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巷口。
看得人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仿佛那具焦尸随时会爬起来。
沈墨仪的呼吸瞬间停了,银戒残片在掌心硌得生疼,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的皮肤,又冷又烫,像揣了块冰火。
她突然想起齐云白那个从不露面的哥哥。
听人说三年前就失踪了,当时齐云白还哭了三天三夜,在书院摆了灵堂,演得跟真的似的,现在想来,全是装的!
心里又惊又怒,这老东西简直不是人!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下得去手!
她突然意识到,爹的医案里提到的“齐家内斗”,恐怕就是指这个!
巷口的书生突然拔腿就跑,连伞都扔了。
青衫在雨里飘得像只鬼,跑过焦尸时还差点被绊倒,吓得魂都没了——显然他也知道这个秘密,说不定还参与了,不然跑什么?
靳寒川拽着沈墨仪往书院方向冲,箭伤的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地上“啪嗒啪嗒”响,像在打暗号:
“齐云白杀了他哥!我就说他哥怎么凭空消失了!”
他越说越激动,伤口的疼都忘了,眼里只剩下复仇的火焰:
“当年他哥还反对他当山长,说他心术不正,现在看来,真是没说错!”
他隐约觉得,哥哥的死也跟齐云白有关,当年哥哥就是去书院找齐云白理论后失踪的!
沈墨仪突然想起前章那具焦尸的断指,后背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流,冷得像揣了块冰:
“地窖里的百具尸体……说不定就有他哥!齐云白把亲哥也做成盐尸了!”
她越想越觉得恐怖,脚步却没停,跟着靳寒川往前冲。
不管前面是什么,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她都要跟他一起面对,绝不退缩。
“难怪他天天去地窖,根本不是看书,是怕他哥爬出来找他报仇!”
她攥紧了银戒残片,这或许就是打开地窖的钥匙,也是揭开所有秘密的关键!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亲兵的吼声,火把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要被一口吞掉。
刀鞘撞地的“哐当”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根后。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追上。
而那具焦尸的断指,还在抽搐着往血字上蹭,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冤屈。
风卷着血腥味和焦糊味扑过来,像只无形的手,扼得人喘不过气。
“快看!”沈墨仪突然拽住靳寒川的衣角,声音发颤,
“那断指旁边……是不是有个小铜锁?”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靳寒川眯眼一看。
焦尸手腕处的焦黑皮肉下,果然嵌着个铜锁残片,锁孔形状竟和沈墨仪手里的银戒残片严丝合缝。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锁十有八九就是地窖的钥匙锁芯!
“齐云白这老东西,居然把锁嵌在尸体里!”
靳寒川咬着牙骂了句,刚想弯腰去捡。
风里突然卷来马蹄声,杂着人喊马嘶,越来越近,像有几十号人往这边赶。
“是齐云白的私兵!”
沈墨仪认出为首那匹黑马。
上次在书院墙外见过,马鬃上系着白梅络子,跟齐云白袖口的花纹一个样。
她心跳瞬间提到嗓子眼,拉着靳寒川就往断墙后钻:
“快躲起来!他们人太多!”
两人刚缩到墙后,就听见青衫书生带着哭腔喊:
“齐山长!那蜡壳……那蜡壳显字了!他们知道地窖的事了!”
“废物!”齐云白的声音像淬了冰,比这雨天还冷,
“连具烧焦的尸体都看不住,留你何用?”
紧接着是“噗嗤”一声,像是刀捅进肉里的动静,随后是书生闷哼倒地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墨仪捂住嘴才没叫出声,指甲深深掐进靳寒川的胳膊。
她看见齐云白手里提着把带血的匕首,刀刃上还沾着碎肉,正弯腰查看那具焦尸。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他半边脸白得像纸,嘴角却勾着笑,说不出的阴森。
“看来,我那好哥哥到死都不安分啊。”
齐云白用靴尖踢了踢焦尸的断指,血字被蹭得模糊,
“不过也好,省得我再费力气找这锁芯了。”
他伸手去抠焦尸手腕的铜锁,手指刚碰到锁片,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那焦尸的断指竟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诈尸了!”
有私兵吓得叫出声,手里的火把“啪嗒”掉在地上,火苗舔着积水,映得齐云白的脸忽明忽暗,像鬼画符。
齐云白用力甩了甩胳膊,却怎么也甩不开,急得额头上青筋暴起:
“不过是根烂骨头,装什么鬼!”
他举刀就砍,刀刃劈在断指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断指终于松开,却在他手腕上留下五道血痕,像被指甲抓过。
靳寒川趁机拽着沈墨仪往巷外冲,箭伤的疼这会儿钻心刺骨,他却咬着牙没哼一声,现在可不是疼的时候。
沈墨仪紧紧攥着银戒残片,指腹都被硌出了红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在齐云白拿到锁芯前赶到书院地窖!
身后传来齐云白的怒吼:
“追!给我往死里追!谁拿到那丫头手里的银戒,赏黄金百两!”
马蹄声、脚步声、喊杀声在巷子里炸开,像翻了锅的沸水。
沈墨仪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齐云白正举着火把查看那枚铜锁残片,
火光里,他手腕上的血痕正慢慢变黑,像被墨汁染过。
那是菩提毒发作的征兆!
“他中了菩提毒!”
沈墨仪又惊又喜,脚下却没停,“那断指上有毒!”
靳寒川眼里闪过一丝狠劲:
“活该!这叫报应!”
他拽着沈墨仪拐进另一条巷子,这里是漕帮的地盘,墙角堆着不少盐袋,空气里飘着股咸腥味。
“往这边走!”
沈墨仪熟门熟路地领着他穿街过巷,这些路她小时候跟着爹出诊时走过无数遍,闭着眼都能摸到。
她突然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
“墨仪,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去书院地窖找答案,那里……有齐家的秘密。”
当时她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
两人冲到秦淮河畔时,正好听见三更的钟声响彻夜空,“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
河面上漂着个小小的竹篮,篮子里隐约有个孩童的身影,被月光照得惨白。
第八具童尸,终究还是没能救下。
沈墨仪眼圈一红,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们不能让第九个孩子也这样!”
她指着对岸的书院,“地窖就在藏书楼底下,钥匙就是这银戒和铜锁的组合!”
靳寒川点头,正想说话,突然捂住左臂蹲了下去。
箭伤处的皮肤已经发黑,像被泼了墨,疼得他浑身发抖,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
“你怎么样?”
沈墨仪慌了,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菩提毒发作了!”
“别管我……”
靳寒川喘着气,把断刀塞进她手里,
“你先去地窖……找到证据……给我爹和你爹报仇……”
“要走一起走!”
沈墨仪架起他就往对岸拖,力气竟比平时大了不少,
“我爹的医案里记了解药配方,就在地窖里!我们必须一起去!”
远处,齐云白的私兵已经追了过来,火把的光像条长蛇,在夜色里蜿蜒。
沈墨仪看了一眼怀里的银戒残片,又看了一眼靳寒川发黑的胳膊,咬了咬牙,拖着他冲进了书院的后门。
那里,是通往地窖的唯一捷径,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地窖的石门就在眼前,沈墨仪把银戒残片对准锁孔,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而身后,齐云白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毒发的沙哑:
“把门堵死!别让他们进去……”
银戒残片与石门上的凹槽严丝合缝,沈墨仪用力一拧……
“咔哒。”
石门缓缓开启,一股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黑暗里传来“咔啦”声,像骨头摩擦,腐臭里混着铁锈味,像是有无数冤魂在里面嘶吼。
她不知道门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她知道,只要跨进去,就能揭开所有真相。
靳寒川推了她一把:“进去!我来挡着!”
他举起断刀,迎向追来的私兵,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像一头濒死的困兽,明知不敌,却仍要拼尽全力。
沈墨仪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冲进了地窖。
石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厮杀声,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和腐臭,还有……墙壁上隐约可见的血字,在黑暗中闪着诡异的光。
她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