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仓密道入口的石墙沾着一层薄薄的盐霜,是江风连日吹过留下的痕迹。
边缘被凿开的地方参差不齐,有的石块还悬在半空,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盐粒。
沈墨仪攥着那枚刻有“乙亥七”的毒镖刚踏出密道,带着湿冷水汽的江风就迎面撞来。
混着漕船特有的桐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扑在脸上凉得人打了个哆嗦。
她抬头往江面望去,三艘吃水极深的漕船正被上百号民众围得水泄不通,场面闹得像开了锅。
有人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挂着汗珠,双手攥着粗麻绳使劲往后拽。
麻绳被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嘣嘣”直响,突然“啪”地断了。
拽绳的汉子重心不稳,踉跄着摔在盐堆上,白花花的盐粒溅了他一身,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有人蹲在船帮上,手里握着磨得发亮的铁凿,一下下往船板缝里砸。
木头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还夹杂着“漕帮黑良心,藏东西害百姓”、“拆了这破船,看看还有多少猫腻”的骂声,顺着江风飘得老远。
阿贵突然从后面拽住她的胳膊,小孩的指尖凉得发僵,像是刚从江水里捞出来似的,他指着最前面的漕船,声音里带着急色:
“沈姐姐快看!最前头那艘船的船帮要裂了!你看那木头缝,都错开半寸了!”
沈墨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那艘漕船的侧面船帮微微向外凸起,几道裂缝顺着船板纹理蔓延,像蜘蛛网似的。
她刚要开口提醒众人小心,就听“咔嚓”一声闷响,那船帮猛地歪了半侧,上层码得整整齐齐的盐袋失去支撑,“哗啦”一声砸落下来。
白盐粒像碎雪似的撒了满地,有的滚进江里融成细小的盐圈,有的积在船板缝隙里,还有几粒溅在沈墨仪的手背上,凉得她指尖一颤。
可她的目光没在散落的盐粒上停留,反而被盐堆中央的景象牢牢钉住。
一截泛着青灰色的小孩胳膊露在外面,五指蜷缩着,指甲缝里嵌满了细小的盐粒。
皮肤皱巴巴的,像是泡过水又被盐腌过,一看就没了生气,在白茫茫的盐堆里格外触目惊心。
“是小孩的尸体!”人群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穿碎花袄的妇人手里的篮子“哐当”掉在地上。
里面的野菜撒了一地,她却顾不上捡,指着那截胳膊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都带着哭腔,
“造孽啊……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藏在盐堆里了……”
周围的民众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集在盐堆里的那截胳膊上,紧接着就炸了锅,议论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一个穿粗布衫的汉子挤开人群冲了过来,他脸上沾着盐末,眼睛红得像要出血,手里还攥着一把锄头,指着沈墨仪的鼻子骂:
“你跟靳大人天天护着漕帮!这船就是漕帮的!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我就拆了你的逃生艇!”
汉子的唾沫星子溅在沈墨仪的脸上,带着一股劣质烧酒的辛辣味,刺得她皮肤发紧。
她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心里又气又急:
“你凭什么说是我藏的?漕帮的船从南京到扬州有上百艘,难道每一艘都跟我有关?你亲眼看见我藏尸体了?还是看见我杀了这孩子?没有证据就乱咬人,跟那些栽赃陷害的人有什么区别?”
“我看你就是心虚!”
汉子说着就要往前冲,锄头柄都快碰到沈墨仪的肩膀了。
靳寒川突然横身挡在她面前,“咻”地拔出腰间的断刀,刀身劈过空气的锐响一下子盖过了所有嘈杂。
他一把格开汉子的锄头,力道大得让汉子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在盐堆上。
靳寒川握着刀柄,眼神冷得像江里的冰,声音也带着寒意:
“说话讲证据!你自己看这尸体胳膊上的淤青,是绳子勒出来的,一圈圈的,边缘还很清晰,说明刚死没多久!
再看这盐堆,里面连半点江水都没有,明显是被人故意埋进去的,不是从江里捞上来的!”
他顿了顿,刀尖指了指那截胳膊,
“再说沈姑娘要是真想藏尸,会选这么多人拆船的地方?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她傻还是你傻?”
周围的民众立刻议论起来,有人点头附和:
“靳大人说得对,哪有人把尸体往热闹地方藏的?不合常理啊!”
“就是,上次我家丢了鸡,都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藏,怕被人发现,何况是尸体!”
“沈姑娘上次在盐仓也被冤枉过,后来查出来是海盗干的,这次说不定也是有人故意栽赃!”
刚才尖叫的妇人也迟疑了,拉着身边的邻居小声说:
“难道……真是有人故意栽赃?上次盐仓地窖藏尸那事,不就有人冤枉沈姑娘,最后查出来是海盗干的吗?
当时沈姑娘差点被抓去官府呢,要是真有问题,官府早就治她罪了!”
沈墨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慢慢蹲下身,想去碰那小孩蜷缩着的指尖。
盐粒簌簌往下掉,蹭得她指尖发涩,刚碰到小孩的指甲,就听旁边有人喊:“小心诈尸!”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不是诈尸,是小孩指缝勾着的半块帕子被风吹开。
帕角绣着歪扭的“沈”字,带著没剪的线头,乍看和她丢在盐仓的帕子一样,可指尖一碰就知不对:
手感糙如砂纸,硬邦邦的,绝非她娘织的软棉布。
她的帕子洗多少次都软乎乎,还带着阳光的暖香。
阿福躲在阿贵娘身后,攥着衣角探出头:
“娘,这帕子不是沈姐姐的,她的擦脸可软了,这个看着就扎人。”
阿贵娘摸了摸他的头,往沈墨仪那边瞥了眼,压低声音:
“先别吭声,上次盐仓就有人栽赃沈姑娘,最后是靳大人查清楚的,这次说不定也是套路。”
沈墨仪捏着假帕子,指甲抠着布纹。
针脚歪得刻意,“沈”字竖勾歪了半寸,和“乙亥七”船板上故意刻歪的“七”字手法像极了,明显是同一伙人弄的。
她暗忖:这伙人也太懒,换块布或换个绣字都不会?
就在这时,穿皂衣的周老三挤了过来。他矮胖的身子摇摇晃晃,鞋底踩盐“咯吱”响,黑阁令牌露了半截。
正是上次抢密令的差役,当时还说“沈墨仪私通海盗”。
他故意撞开民众,老妇人差点摔倒,阿贵娘扶住了,周老三却骂:
“老东西,走路不长眼?耽误查案你担待得起?”
周围民众敢怒不敢言,周老三扯着破锣嗓子喊:
“官府办案!都让开!”
他粗鲁地扒拉人群,有年轻人不服气,被他瞪着“想妨碍办案?跟沈墨仪一伙的?”吓得闭了嘴。
周老三看见沈墨仪手里的假帕子,眼睛一亮,一把夺过摔在盐袋上:
“大家看!帕子绣‘沈’字,铁证如山!上次盐仓藏尸你护漕帮,这次肯定是你跟他们串通,杀了孩子藏盐里!我今天抓你回官府认罪!”
沈墨仪气得指尖发颤,掏出“乙亥七”船板的红铜碎片:
“我绣‘沈’字用双股线,针脚有交叉痕!这帕子是单股线,竖勾歪半寸,跟小孩绣的似的,你当我手残?”
周老三往后躲,又掏出块帕子晃了晃:
“别狡辩!这是今早从你逃生艇搜的,款式一模一样!”
“不对!”
阿贵挤过来,额角冒汗:
“她的帕子沾过红铜粉,有淡红印子!这帕子干干净净,是你伪造的!”
阿贵娘赶紧拉住他:
“别冲动!他就想让你动手,好栽赃我们!等官府来再说!”
周老三踩在盐砖上喊:“红铜粉能蹭掉!张屠户儿子坐漕帮船没回来,肯定是她害的!张屠户,你说是不是?”
张屠户攥着拳,指关节泛白,眼里满是恨。
儿子丢了半个月,找遍沿江镇子都没消息。
丢亲人的民众瞬间红了眼,穿粗布衫的汉子冲过来要打:“还我儿子!”
老陈赶紧拦着,胳膊被推得生疼:
“兄弟别冲动!先验帕子!沈姑娘要是真害了人,早带毒镖跑了,哪会在这掰扯?”
汉子红着眼推他:“我儿子丢了半个月,换你儿子丢了,你能冷静?”
老陈扶住盐袋站稳:“我儿子去年也丢过三天,我当时也急!可冤枉人会后悔的!
验完帕子,真有关联,我第一个不饶她!”
靳寒川突然把断刀插进盐堆,盐粒簌簌掉,溅到周老三裤腿上。
周老三往后躲,靳寒川盯着他的黑阁令牌:
“都住手!沈墨仪,用你爹教的法子验!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好欺负!”
他给沈墨仪递了个“别慌”的眼神:“按上次验密令的法子来,公道自在人心。”
沈墨仪举着红铜碎片:“我帕子线掺了朱砂,用红铜擦会显淡红,这是我家传的法子!
周差役,你敢让我验吗?不是我的,你得当众给我道歉!”
周老三的脸瞬间白了一瞬,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沈墨仪的眼睛,又硬撑着梗着脖子喊:
“别信她!她手里的红铜碎片说不定是漕帮给的,里面掺了东西,专门用来骗人的!你们看她那慌慌张张的样,肯定心里有鬼!”
他一边喊,一边悄悄往旁边的漕船方向挪,脚尖都快碰到船板了。
再待下去,说不定真要露馅了,得赶紧找机会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