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伸手不见五指,沈墨仪摸出火折子点亮,火苗“噗”地窜起,映得梁上的蛛网像挂了层血丝。
她喘着气扑到靳寒川身边,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在地上滴出点点红。
刚才引开海盗时,她被流箭擦过手心,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你怎么样?”
她扶住他的胳膊,火折子的光晃过他的脸,看见他唇色发白,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淌。
“毒是不是扩散了?
你脸白得跟纸糊的似的。”
她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吓了她一跳,比药铺里烧得最旺的砂锅还烫。
靳寒川摆摆手,指了指她怀里的瓷瓶:
“那晶头……再拿出来看看。”
他的声音发虚,左腿的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腰腹,像被灌了铅似的沉。
她掏出瓷瓶,刚打开,就被里面的景象惊得倒吸凉气。
被火光映亮的黑晶裂口里,竟映出浮雕纹路:
三层药柜,最底层抽屉刻着半朵梅花,跟她家药柜暗格的花纹分毫不差!
连柜脚那块补过的疤,都一模一样,那是她小时候拿斧头砍的,当时还被爹追着打了半条街,屁股疼了好几天。
“这是……我家药柜?”
她指尖划过纹路,黑晶突然更烫了,烫得她差点扔掉。
“齐云白的毒,是从沈家偷的配方!我娘的嫁妆箱,锁孔跟这晶面的梅花纹严丝合缝。”
靳寒川挑眉:“陪嫁箱?我记得你娘那箱子锁得比牢门还紧,去年你还说想撬了它找压岁钱。”
“当年开锁时,钥匙‘咔哒’响的动静,跟这晶面裂的时候一个声!”
沈墨仪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娘的嫁妆箱夹层里,说不定就有这晶头的另一半!”
靳寒川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着晶面另一处,声音发颤,带着点难以置信:
“你看这柜子腿——刻着‘乙亥七’,跟运尸船号一样!”
他的指尖冰凉,抖得厉害,显然这发现让他极为震惊。
他想起三年前截获的漕帮账本,每页都画着这个船号,当时还以为是普通货船。
现在才懂,那账本的纸页边缘,总沾着跟这黑晶一样的磷粉,夜里关灯了能看见幽幽的绿光,原是用来标记藏尸位置的。
那些尸体的指甲缝里,也总沾着这种磷粉。
沈墨仪突然明白过来:“这晶头是地图?”
“不像地图,倒像……”
他盯着纹路,“像某种印记,能打开对应的锁。”
他记得父亲书房的暗格里,有个带梅花锁的木盒,当时怎么也打不开,现在想来,钥匙或许就是这黑晶。
“沈姑娘藏毒晶,是想替你爹完成未竟的‘大业’?”
柴房门被一脚踹开,青衫书生举着伞站在火光里,腰间“清”字玉佩泛冷光,像块冰疙瘩。
他慢悠悠地转动伞柄,伞骨上的铜环“叮当”响,像催命铃。雨珠顺着伞沿往下滚,在他脚边积了圈水洼。
突然将个瓷瓶掷向火海:“这是菩提毒的解药,可惜啊……”
瓷瓶在火里“啪”地炸开,绿烟腾起,闻着像烂韭菜混着铁锈。
呛得靳寒川直咳嗽,肺里像塞了团烂棉絮。
他认得这解药的瓶子,是黑阁特有的冰裂纹瓷,当年父亲就是用这种瓶子装解毒丹的。
“黑阁的狗敢装清流!”
靳寒川摸出断刀,刀面映着自己的血脸,像幅鬼画符。
“去年淮安卫的御史,就是被你这种人骗杀的!他胸口插的,也是玄字七箭!”
书生嗤笑一声:“靳捕快倒是记仇。可你敢说,那封引他去码头的信,不是你爹写的?”
“箭尾的刻痕,跟你伞骨上的一模一样,都是齐云白那老东西的手笔!”
靳寒川怒喝,“他刻‘玄’字时总爱多拐一道弯,跟他写‘齐’字一个德性!”
书生笑得伞柄发颤,黄牙在火光里闪,像野兽的獠牙:
“靳捕快真是健忘,当年给御史递信的,不就是你爹吗?”
他往前凑了凑,伞沿下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看着格外阴森:
“他临死前还攥着我家山长的名帖呢,那墨迹里掺的,就是这黑晶粉,舔一下能让人说胡话。”
他往前踏了半步,伞沿压得更低,遮住半张脸:
“听说沈姑娘小时候,还偷喝过你爹泡的菩提酒?”
沈墨仪心头一紧:“你想说什么?”
“那酒里啊……就掺了这黑晶粉,不然你以为,你怎么会一觉睡三天?”
书生笑得阴恻恻的,“你爹早就在给齐云白当药引子了!”
“放你娘的屁!”
沈墨仪厉声骂道,银簪直指书生咽喉,“我爹是被他逼的!”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海盗的怒骂。
显然是发现被骗了,正往回赶。
领头的海盗嗓门格外大,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骂骂咧咧的声音:
“娘的!让那小娘们给耍了!往柴房这边搜!找不到人扒了你们的皮!”
沈墨仪突然把黑晶塞进靳寒川怀里:
“收好了!”
她摸出银簪对准书生,手心里全是汗,把银簪的柄都攥热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有屁快放!”
靳寒川突然掐住沈墨仪的肩,把她摁在墙上。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伤血的腥气,指节因为用力发白,指甲几乎嵌进她肉里:
“你早知道这毒跟你家有关?”
左腿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藏着的慌乱,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左腿的剧痛让他声音发狠,却在看见她眼眶泛红时,指尖松了半分:
“我爹当年中的毒,是不是你爹调的?!”
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愣了。
他从未怀疑过沈伯父,可黑晶上的纹路、书生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沈墨仪的头磕在砖上“咚”地响,眼眶瞬间红了,却死死盯着他,像只炸毛的猫:
“你放开!我爹也是被齐云白逼的!”
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却强撑着不肯掉泪:
“当年齐云白拿我娘的性命要挟,我爹要是不照做,我们全家都得死!”
她突然拽过他的手按在黑晶上,掌心的烫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像要烧进骨头里:
“你自己看!这纹路里藏着‘被逼’两个字!”
“我娘的陪嫁箱子上,也刻着一样的字,是齐云白用刀划的,那刀痕里还嵌着我娘的血痂!”
她越说越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黑晶上,溅起细小的血花。
黑晶的温度烫得惊人,靳寒川却没撒手。
两人的影子在火光里扭成一团,像极了当年在盐仓,她替他吸毒时的模样。
只是这次,他闻到她发间的薄荷香里,混了血味。
他想起小时候,沈伯父总背着药箱来家里,替他治打架留下的伤,那时的药香,也是这样清清凉凉的。
他突然松了劲,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疼吗?”
刚才下手太狠,她的肩膀肯定红了。
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想碰她被撞的头,半路又硬生生收回,攥成了拳。
他怕自己一碰,她的眼泪会掉得更凶。
沈墨仪别过脸,耳根红了:
“比你中箭轻。”
指尖却悄悄拂过他渗血的裤腿,把溅到他鞋上的火星弹掉,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她瞥见他左腿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心里揪了一下,得赶紧找地方给他处理伤口。
门外传来海盗踹门的巨响,木栓“咯吱”作响,木屑簌簌往下掉,显然撑不了多久了。
最下面的门轴已经松动,能看见外面海盗举着刀的影子,正疯狂往里面撞。
靳寒川盯着黑晶上的字,突然闷哼一声。
左腿的伤口开始发黑,像被墨汁浸过,疼得他直哆嗦,牙关都打颤,冷汗顺着下巴滴在黑晶上。
那黑色已经蔓延到膝盖,皮肤硬得像块铁板,稍微一碰就钻心地疼。
那水珠落在晶面,竟“滋滋”化成白烟,腾起的雾里,隐约能看见几个字:
“《普济方》卷十七”。
“《普济方》里写过,”
沈墨仪飞快撕裙摆给他包扎,粗布擦过伤口时,他疼得抽搐,指腹沾到的黑血泛着金属光泽,像掺了铁粉。
“菩提毒遇活人血会凝结,晶面凝霜就是中了毒的征兆。”
她记得医案里说,这毒每过一个时辰就会加深一层,天黑前要是找不到解药,就回天乏术了。
她指腹擦过晶面的白霜,那霜沾在指尖,像冰碴子,化了之后留下股腥甜:
“这毒要解,得用……得用近亲的血。”
“我爹说,当年你奶奶就是用自己的血,救了你爹半条命,那时候你爹发着高烧,嘴里还喊着‘齐云白不是人’。”
她边说边往伤口上撒随身携带的解毒粉,白色的粉末碰到黑血,立刻冒起了白烟。
话没说完,柴房的横梁“咔嚓”一声断了半截,火星子溅在黑晶上,发出“滋滋”轻响。
头顶的茅草“哗啦啦”往下掉,落在两人的头发上,混着汗水黏在头皮上,又痒又烫。
她突然想起爹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亲”字,当时她以为是说“亲人”,现在才明白——指的是血缘。
是她和他之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牵绊,像这黑晶里的纹路,早就刻好了。
她小时候总听娘说,她和靳寒川是“娃娃亲”,当时只当是玩笑,现在想来,或许不是空穴来风。
靳寒川突然低笑一声,疼得倒抽气:“近亲?难道你我……”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门板撞碎的巨响打断。
“哐当——”
门板被海盗撞得粉碎,木屑纷飞中,三把长刀同时劈了进来,寒光直逼面门。
最前面的海盗正是被沈墨仪踹翻的那个,刀疤脸在火光里看着格外狰狞:
“小娘们,看你往哪儿跑!”
黑晶突然“咔嚓”裂成两半,鲜红的血珠从缝里渗出来,在晶面上慢慢拼出字:
“弑父者齐”。
那字迹歪歪扭扭的,像个喝醉的人写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狠劲,每个笔画都像用血直接刻上去的,透着股子腥气。
靳寒川浑身一僵。
他爹当年“通敌”的罪名,卷宗里写着“被亲儿所杀”!
他一直以为是黑阁伪造,没想到……
那字迹的笔锋,跟齐云白给府尹写的奏折一个样,连最后那点歪勾都分毫不差,像只翘着的狼尾巴。
这老东西,竟连自己爹都敢下手?那他爹的死,会不会也跟齐云白有关?
此时海盗的刀已经劈到柴房门口,木屑飞溅中,沈墨仪突然抓起黑晶碎片:
“去你家旧宅!药柜暗格一定有解药!”
“你娘的牌位不是供在那儿吗?我记得你说过,你娘跟齐云白的嫂子是表姐妹,她们小时候总一起绣白梅!”
她记得靳伯母的嫁妆里,有个药柜跟自家的一模一样,说不定里面就藏着秘密。
她攥紧碎片,指腹被边缘割得生疼,血珠滴在晶面上,竟顺着纹路渗了进去。
这碎片说不定就是打开旧宅药柜的钥匙。
而那裂开的黑晶里,血字旁边还隐隐透着半行:“第九具在城隍庙戏台底……”
第九具童尸?
沈墨仪心里一沉,齐云白用童尸炼药的事果然是真的,前几具童尸胃里的苦胆丸,怕是就跟这黑晶毒有关。
上个月城南失踪的那个卖花童,会不会就是第九个?
身后的烈焰终于吞掉了柴房门,海盗的嘶吼近在咫尺,像贴在耳根上咬。
靳寒川拽起沈墨仪撞开后窗,黑晶碎片在掌心烫得像块烙铁。
他突然想起,娘的牌位底座是空的,小时候总偷着往里面塞铜板。
现在才懂,那底座的凹槽,形状跟这黑晶碎片严丝合缝,像早就等着这一天。
“抓紧了!”
他低吼着纵身跳出去,沈墨仪的银簪勾住了他的腰带,两人在坠落中翻滚。
她看见他左腿的黑血滴在草上,草叶瞬间枯了,像被抽走了魂。
海盗的箭“咻咻”射来,擦着耳边飞过,扎进泥土里嗡嗡作响。
一支箭擦过沈墨仪的发梢,将她的一缕头发钉在旁边的树干上,黑亮的发丝在火光里微微颤动。
而远处的城隍庙方向,正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阴恻恻的,像极了去年沉尸那天,河面上的调子,听得人后颈发麻。
更让人头皮炸的是,笛声里还混着个孩童的笑,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杏仁,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难道第九具童尸,已经遭了毒手?
靳寒川拽着沈墨仪钻进旁边的竹林,竹叶被两人撞得“沙沙”作响,混着身后海盗的叫骂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黑晶碎片还在发烫,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而左腿的麻木感,已经快要蔓延到心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