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之旧宅的烟囱里飘出青灰烟,缠在黑瓦上像条懒蛇。
沈墨仪蹲在窗下,指尖捻着砚台暗格摸出的账册,纸页边缘已经发脆,“连云港私盐库”那行字被暗红血渍浸得发暗。
指腹反复蹭过纸面时,混在血里的石屑嵌进肉里,刺得人指尖发麻。
风裹着咸腥气从巷口钻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在墙根,她忽然想起爹临死前咳的最后一口气。
也是这股又咸又涩的味道,像吞了把海盐。
“再磨蹭齐云白就坐船溜出西港了!”
靳寒川的断刀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左肩绷带渗的血珠顺着刀把往下滚,在地上散出小朵红印,像撒了把碎珊瑚。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
“上次他烧盐仓,阿竹娘留了十年的蓝布帕子都成了灰,那丫头抱着焦黑的布片蹲在盐堆里哭,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你忘了?”
沈墨仪往怀里按了按,黑晶碎片隔着粗布发烫。
绿光透过衣料在账册上投出个铜钱大的光斑,正落在“西港”二字上,像只眨眼的绿眼睛。
“急什么?”
她抬手把鬓角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垂的薄茧——那是常年握药杵磨的,
“这东西比你的刀靠谱,齐云白藏在哪,它比谁都清楚。”
两人贴着斑驳的墙根往巷外挪,青石板上的血渍还没干透,踩上去发黏,像踩着化开的红糖。
转过街角时,李嵩的八抬轿正往府里去,轿夫脚步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让地面“咚”地闷响。
红绸轿帘被风掀起道缝,沈墨仪瞥见轿中锦盒的角,刻着歪歪扭扭的“齐”字,跟砚台血字一个模子刻的。
刻痕里的盐粒在日头下闪着光,细看竟与爹当年盐仓尸体指甲缝里的盐粒一般粗细。
“侧门那俩守卫正抽旱烟,烟袋锅子的火星子明灭不定。”
靳寒川拽了拽她的粗布衣领,把她腰间的银簪往衣襟里塞了塞,簪头梅花勾住布丝。
他压低声音叮嘱:“这簪子是你爹用旧银锁改的,李嵩当年见过沈伯父打银器,认得出这手艺,千万别露馅!”
菜篮里的萝卜蔫得打卷,叶子黄了大半,根部还沾着湿泥。
靳寒川拎着篮子凑到侧门,往守卫手里塞了两文钱,指尖菜泥蹭在铜钱边缘,留下深色印子。
“通融下,家里老娘还等着这钱抓药呢,实在不容易。”
他陪着笑,腰弯了半截。
守卫掂着钱往嘴里扔了颗瓜子,壳啐在门槛上,带着黄渍的唾沫星子溅在石缝里:
“进去吧,别在里面瞎逛,李大人正跟盐商喝酒,脾气躁得很。”
府尹府正厅的红烛烧得旺,烛油顺着烛台往下淌,凝成小瀑布。
海味堆成的小山摆在红木桌上,腌蟹壳里的盐粒滚出来,有的钻进桌缝,跟烛泪混在一起,硬得像小石头。
李嵩斜倚在太师椅上,玉扳指在酒杯沿磨来磨去,“滋滋”声听得人牙酸。
桌案下藏着张密信,信纸边缘卷了毛边,“盐尸五十具,分赃三百两”的字迹上沾着潮盐,墨水晕开的“两”字像条小蛇,尾巴还缠着个“西”字。
“大人,您的贡酒。”
沈墨仪端着托盘的手微微发颤,指甲缝里的黑晶碎片像块冰,冻得指尖发麻。
她故意低着头,刘海遮去大半张脸,眼角余光却瞥见李嵩官靴上的泥。
混着白花花的盐粒,定是刚从盐仓回来,盐粒沾在靴底纹路里,像撒了把碎米。
靳寒川在她身后假装擦桌子,袖子扫过桌角的盐粒,故意把盐扫到李嵩脚边,粗布袖子带起的风掀动了密信的一角。
“大人慢用,这酒是新从连云港运来的,带着海腥味呢,您尝尝。”
他一边擦一边搭话,眼神却盯着李嵩的手。
李嵩突然“啪”地一拍桌子,玉扳指砸得银盘跳起来,盐粒撒了一地,有的弹到他官袍上,在深蓝缎面上印出白点。
“哪来的野丫头?”
他瞪着沈墨仪,嗓门又大又尖,“府里的侍女我都认识,你领口露着的银簪是怎么回事?”
沈墨仪心里一紧,刚要开口,李嵩又眯起眼,目光像刀子刮过来:
“那梅花样式,倒像沈砚当年给女儿打的,他手艺糙,梅花瓣总刻得歪歪扭扭。”
旁边端茶的侍女手一抖,茶盏里的水晃出来,溅在李嵩手背上。
她吓得赶紧跪下,额头抵着地面:
“大人,她许是不懂规矩,是厨房临时找来帮忙的...”
“滚!”李嵩唾沫星子喷了侍女一脸,
“再多嘴把你扔去盐仓喂尸!去年有个丫头不听话,埋了三天挖出来,浑身都结了盐壳,跟个玉人似的!”
侍女连滚带爬地跑了,厅里瞬间安静得只剩烛火“噼啪”响。
沈墨仪猛地掀翻托盘,酒液“哗啦”一声泼了李嵩满脸。
凉酒顺着他脸颊淌进衣领,冰得他“嗷”地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抹脸,玉扳指都掉在地上,滚到桌底不见了。
“老东西,你贪的那些盐尸赃款,地下的人早就算着账呢!”
沈墨仪指尖一弹,黑晶碎片像颗小石子,“叮”地落进李嵩刚满上的酒杯里。
绿光在酒液里晃了晃,琥珀色的酒瞬间变绿,跟块翡翠似的。
李嵩抹了把脸,酒液溅进嘴里,又苦又涩还带着铁锈味。
他“呸”地吐在地上,唾沫里混着绿沫,像含了口青苔:
“菩提毒!你是沈砚的种?”
李嵩抓起酒杯猛灌了半口,绿幽幽的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衣襟上,瞬间就烧出窟窿:
“齐云白有解药,他来了定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我爹死的时候,脸比你这杯酒还绿。”
靳寒川从房梁上跳下来,断刀“啪”地拍在桌角,盐粒震得乱蹦,有颗弹进沈墨仪衣领里。
凉得她一哆嗦,赶紧伸手去掏:
“你以为齐云白会救你?他早让海盗在连云港挖好坑等你了,就等着你这身肥肉填坑呢!”
李嵩的喉咙突然像被火烧,他捂着脖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指缝里渗出的血泛着诡异的绿,滴在青砖上,跟盐粒一碰就冒起白烟,散发出股臭鸡蛋味。
“疼...疼死我了!”
他滚到沈墨仪脚边,伸手抓着她的裙角,指缝里的黄水蹭得布上一片绿痕。
“账册...在书房的铜箱子里...墙角那个,锁是黄铜的,沉得很...”
李嵩喘着气,眼泪都疼出来了,“求你...我女儿才八岁,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给她梳辫子...”
沈墨仪踹开他的手,嫌恶地擦了擦裙子:
“早干嘛去了?”
她用银簪挑起地上的密信,“西港”两个字被酒泡得发胀,墨迹晕开的边缘沾着细小的盐晶,像撒了层糖霜。
刚把密信塞进怀里,门外就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还有人喊:
“齐大人有令!抓活的!要沈墨仪的脊椎液炼解药!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是黑阁死士!”
靳寒川拽着她往侧门跑,粗布袖子擦过桌面,带起一堆盐粒,“先躲进书房!”
侍卫长从屏风后冲出来,手里的钢刀映着烛火,刀背上刻着的“齐”字闪着冷光。
他瘸着条腿,脚踝上还在流血,血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地上滴出个红点点。
“沈砚当年炼的蚀骨散,毒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他咬着牙,声音发狠,牙龈都咬出了血,
“漕帮老舵主全家七口也被你所害!”
“你放屁!”
靳寒川挥刀砍过去,刀刃擦着侍卫长的胳膊过,
“我爹跟沈伯父查了三年童尸案,怎么会炼毒?你再敢污蔑,我现在就砍了你!”
沈墨仪的银簪“唰”地划开侍卫长的手腕,血滴在刻着“齐门贡品”的银盘上,溅起小血珠:
“这就是你们用盐尸换毒的证物,按‘七尸换珠’来的!七具盐尸,换一颗南海明珠!”
她从桌缝里摸出半颗暗红的珊瑚珠,珠孔里还缠着断绳:
“这是亥字帮的记号,你敢说不认得?上次在盐仓,我们就见过一模一样的!”
侍卫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十几个黑甲死士涌了进来,绣春刀上淬着毒液,滴在地上“滋滋”响,蚀出一个个小坑,坑里冒出的青烟都是绿色的。
“你从后门走!”
靳寒川把沈墨仪护在身后,断刀跟死士的钢刀碰在一起,火星溅在盐粒上,“我断后!”
一支毒镖突然从斜刺里飞来,镖尖闪着绿光,像只萤火虫。
靳寒川扑过去挡在沈墨仪身前,镖尖扎进他左肩的旧伤里,绿毒瞬间漫开,伤口周围的皮肤立马就黑了一片。
“去西港...”他推了沈墨仪一把,手越来越沉,
“账册...在盐仓第三堆盐袋后面...有个暗格...”
浓烟呛得两人睁不开眼,沈墨仪拽着靳寒川的胳膊,顺着墙根摸黑跑,粗布袖子蹭得满是灰。
冲出后门时,府尹府已经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