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河里少有行船,绍兴府前河上,响起嘡嘡嘡锣声,一只官船在河里行走。中舱不知坐的什么官,船头立着“回避”、“肃静”牌。
大官船的后面,跟着一只乌篷船。船舱里一个官员伸出头来,指点着向船夫催促道:“船家,快点,赶到官船前面去!”
船家道:“好嘞。”说着加快了速度。
官员看势头不对,焦急道:“慢着慢着,你想直接超过去呀?”
船家不解道:“是呀,当然直接超船过去。”
官员道:“不敢,不敢。那是团练大人的船。他是二品大员,直接超他的船,咱是大不敬。你没有看到那肃静回避牌子?你想死呀?咱绕道抢到前面去吧。”
船家道:“这段河道没有叉道,绕不过去呀。”
官员道:“那你快点划吧。”
船家奇怪了,道:“咱不敢超,又没叉道绕,怎么快呀?”
官员急得跺脚道:“哎!倒楣,今天要挨克了!”脸上写着沮丧。
船家道歉道:“边大人,实在对不住你。都怨我没早点来,误了您的公事,惹您挨克。”
官员道:“不怨你。不知者不为罪。昨天晚上才得通知,恰巧你又出门了,该然的事。”
船家哭丧道:“边大人,您待我那么好,我误了您的事,我该死,我该死!”说着,船家自己打自己嘴巴。
边大人急忙制止道:“别打了别打了,让他去骂吧,大不了丢官回家种田去!”
“边大人,是小人害了您呀!嗯、嗯——”船家大哭起来。
东郭门城墙边,山阴知县庄凤威(七品:素金顶珠鸂鶒xichi补服)带着几位绍兴士绅,聚集在城墙边等待。他们急促地向河道了望。
站在其中的周十爷道:“团练大人下令辰时巡城,时间到了他自己怎么还没来?”
张存浩道:“团练大人日理万机,官又最大,是应当来迟的!周十爷,你怎么能批评团练大人呢!”
有人附和道:“是呀,人家当官的,当然应当迟一点嘛。你怎么能够批评团练大人呢!”
周十爷不理他们,轻声嘀咕道:“几个马屁精!”
“你说谁是马屁精?”几个乡绅道:“哼,说我们是马屁精,不怕我们告你去?”
庄知县道:“别吵吵,你们听。”
他们听到了隐隐的锣声,望着小河河面,有人就嚷道:
“看,来了来了。”众人一起望着河道。
锣声越来越大,官船渐渐到了跟前。众人迎上前去。
大船在场前埠头停下。锣声停了,唢呐响起。在热闹的点子声中,王履谦(二品:珊瑚顶珠锦鸡补服)出了船舱,新做幕僚的周虎臣走在第二,后面是四名带刀侍卫。
王履谦笑咪咪地向绅士们拱手道:“各位来得早。”
众绅士道:“团练大人早。”
王履谦道:“来迟了,来迟了,让大家久等了!”
张存浩拱手道:“大人为国操劳,劳苦功高,我等理应先到。”
王履谦道:“好。我给各位官绅介绍一下,”他把周虎臣让到前面,道:“新科解元周虎臣,帮助老夫料理城防诸事,年轻人腿脚便利,管事多一些,各位可要维持栽培哟。”
众人道:“那是自然。”又纷纷转向周虎臣祝贺,虎臣拱手相谢,一时场面很是热闹。
王履谦向人群望了望,喊山阴知县庄凤威道:“庄大人。”
“下官在。”庄知县走出人群,拱手作礼。
王履谦道:“你那同僚会稽边知县怎么还没见?”
庄知县幽默道:“下官害怕团练大人抢先,专心早到现场,却忘记把边大人捎上。”
王履谦认真道:“你们同城为官,要相互提携嘛。”
众人望河埠头,忽而有人高兴道:“来了来了。”
乌篷船在官船的后边悄悄靠岸了,摇船人还在自打嘴巴。边知县从船舱里灰头土脸地走上埠头。他胆怯地致歉道:“团练大人,会稽知县边厚庆来迟,来迟!”
王履谦面带愠色道:“边大人,长毛即将东犯,城防百事待举,你是一县之长,万民仰恃。你看,两县士绅都到了,你怎么能来迟呢。”
边厚庆道:“惭愧、惭愧!”
王履谦道:“今日惭愧,明日惭愧,你不想给皇上当差了?”
边知县道:“想,想!”
“今儿迟到之事,且给你记下,下不为例。”
边知县道:“下官谨记。”
“好了,我们去看看吧。”
周虎臣前面引路,人群簇拥着王履谦,来到东郭门。
东郭门是水城门,河水流过门洞连通护城河。河道上正有船只钻门洞进城出城。门洞的墙体已是残破不堪。
一行人来到城墙上。王履谦道:“门洞哨卡怎么下去?”
周虎臣指点一处洞口道:“大人,哨卡从这儿下去。”
往下看,洞里的砖砌台阶已经圆滑,两百多年的磨损,让台阶严重变形,不能走人。王履谦要下去,被两位知县制止了。边知县为补迟到之过,硬着头皮想下去,刚起步,就闪了一下腰。周十爷让一个年轻随从下去看了看,他上来说,下面全坏了,无法站人。
周虎臣对王履谦道:“既然不能站人,城门如何防守?”
张存浩道:“城门是要修,可得又要花银子!”
周十爷道:“再花银子也要修好。水栅门也要做扎实。”
边知县道:“临战时,水门多放尖栅。”
王履谦转头对边知县作色道:“水门放尖栅,还要你说?”
边知县缩头道歉:“下官多嘴了!”
王履谦问周虎臣道:“水门如此,陆门怎么样?”
周虎臣道:“陆门更糟糕。”
王履谦道:“我们看看去。”
一行人来到昌安门。
周虎臣走上前,指点破败的门洞墙体道:“团练大人,你看,城墙门洞破成这样,怎么御敌?”
王履谦仔细看墙体。问道:“城门如何?”
周虎臣道:“城门朽腐不堪。”
王履谦命令随从试转一下城门,才动一下,门轴上一块城砖掉下来,周十爷手脚眼快,把王履谦一把推开,自己的脚却被砖块刮擦了一下。
众人过来慰问他,被他谢绝了。
周虎臣道:“大家看到了吧?这城墙还是前明修建的,本朝又过去两百多年了,如此破败,怎么禁得起贼人攻城时百人撞杆的撞击?”
众人看门实在不行了,纷纷表态道:“这城门是要大修了!”
周虎臣道:“大人,城门不仅要大修,还要加修瓮城才好。”
王履谦道:“贤侄,你既为本官幕僚,守城之事,就替本官作主吧。”
又问周虎臣道:“全城你都看过,还有哪些城门要修砌?”
周虎臣道:“绍兴九座城门中,破损最严重的还有四座:东郭门、五云门、西郭门、偏门。晚生建议这四门都要加修瓮城,以保城池万无一失。”
王履谦对庄边二位知县道:“你们二位知县大人意下如何?”
两人齐声道:“谨候团练大人吩咐。”
王履谦斥道:“你俩身为地方父母官,军国大事怎能没有主意?枉食民脂民膏!”又转身向钱粮师爷张存浩道:“加修瓮城,所需银两夫役怎么办?”
张存浩道;“当然是征收摊派到户。本师爷今晚就计算所需银两夫役,马上造册逐户征派。”
虎臣道:“团练大人,不可不可。最近几月,已经向百姓征派多次了,民力已尽。大战在即,要惠民。修城门的事,就不向百姓征派了,我们别想办法。”
存浩道:“君出于民,民出于土,钱粮夫役自古出于百姓,历朝历代皆然。贤侄有甚妙法,竟比古之圣贤高明?”
虎臣道:“晚生哪有高明妙法。周公体恤,流芳万代,始皇暴戾,二世而亡。得失在乎一心耳!”
履谦道:“修城之事如何体恤?”
虎臣道:“摊派银两,大户多摊,小户少摊,极贫者不摊。开明绅士,认捐义银。晚生不才,认捐白银一千两。”
履谦道:“还有何高见?”
虎臣道:“派夫役作工,官府开仓管饭,百姓一定乐从。”
存浩道:“贤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官仓积粮容易么?一旦开战,拿什么飨士卒?”
虎臣道:“修四处城门,能把官仓粮食吃完么?再说吃了官粮,私粮藏于民间,守城时候一样管用。”
存浩道:“历朝历代,有你这样摊粮派夫的么?民不可骄,骄民难驭。”
履谦道:“两位说的都有道理。”
虎臣道:“保城四要,惠民为上,大人忘记了么?”
履谦道:“贤侄言之有理。那好吧。”王履谦对张存浩道:“张师爷,修城墙的事情就让虎臣贤侄去办吧。”
张存浩道:“大人,钱财乃是守城之本,不可浪洒呀!”
虎臣道:“大人,民心乃是守城之本,不可轻抛呀!”
王履谦笑道:“虎臣贤侄是老夫幕僚,分管城防事情,又是今年的新科解元,日后朝廷的栋梁之材。自从长毛入浙,虎臣贤侄每天都在城上勘查。二十四里半城墙处处他都看过,你当师爷的这么仔细勘查过了么?”
张存浩笑道:“周虎臣太年轻,不懂工程。”
周十爷道:“工程自有工匠们懂,这个不用担心,让虎臣侄儿牵个头就行了。”
王履谦道:“嚼得菜根,当得公卿。让他锻炼锻炼吧。谁不是从年轻时候做起的呢?”
两名知县道:“虎臣贤弟深得民心,就让他主持此事吧。”
王履谦白眼道:“本官幕僚把事情做了,你俩当知县的就该清闲了!”
庄知县分辩道:“修砌城门之事,不是下官不愿做,而是团练大人不给我做。”
边知县也想说什么,嗫嚅着却不敢说。王履谦不耐烦了,道:“此事定了,都别说了。”
周虎臣环绕拱手道:“谢各位前辈栽培!晚生一定把绍兴城门修牢固。”
王履谦道:“很好。我们到都泗门那边看看去。”
一行人跟随王履谦在城上走。
王履谦对大伙道:“说起天下安危,大伙算算,我大清定鼎华夏神州,至今传承多少年了?”
庄知县道:“本朝太祖是尧舜再世,算起来本朝有4000多年了。”
王履谦笑道:“庄知县真会说话。尧舜盛世太远了,只说说本朝事吧。”
边知县道:“回团练大人,大清国在关外的龙潜之地不说,只从世祖铁骑入关,紫禁城称帝算起,大清国至今已经传承七代圣主,定鼎神州两百十六年了。”
“边大人,亏你还记得。”王履谦转向众人道:“各位,本朝七代圣主,两百十六年盛世,不容易呀!”他向北拱手道:“我朝皇恩浩荡,恩赐华夏黎民二百多年太平日子。黎民有福呀!”
周十爷道:“是呀,七代圣主宵衣旰食,创承大清基业,万民有福。当今皇上年轻有为,励精图治,一定会给百姓再来两百年太平日子!”
众人一起拱手向北,齐声道:“谢皇上隆恩!”
张存浩认真地手指众人道:“呃,大家听到了吧?”
众人望着张存浩,纷纷不解地问道:“听到什么?”
“听到什么?”
张存浩故作神秘低声道:“周十爷想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