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乾元没有想到，张舟会主动提出留置京都。有几分始料未及，更多的则是一种欣慰。
“怎么突然转性子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受拘束吗？”赵乾元语气平缓，隐隐有些玩味的问道。
和张舟说话，让赵乾元少了很多君臣之间常见的那种严肃，也多了些难得的轻松语态。
“臣想留京，既有公心，也有私心。公心就是，臣真的想为陛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哪怕一个月能让陛下多笑两次，也是好的！”
说正经事的时候，张舟也不自称儿臣了，公私分明亦是一种尺度。
“行了，收起你油滑那一套吧，说说私心是什么？”
“私心就是，这些年也算是走南闯北了，经历了很多事，自由是自由了一些，可是祸也惹了一大堆！如果再不收敛自己，磨磨性子，以后真的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想来想去，臣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这放眼天下，只有陛下才能让臣真的规规矩矩，所以……，臣觉得留京是我最正确的选择！”
“嗯，能认识自己的不足，说明你成熟了！好吧，朕答应你了，你曾经任职过禁军，那么就继续回禁军任职如何？”
“陛下，臣这个人太过小性子，容易惹祸，那些精兵甲士往身后一站，更容易忘乎所以，臣深以为领兵的差事还是算了吧！”
“呵呵，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啊？那你想入哪个衙门？做几品官？”
张舟不假思索的说道:“臣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既然想留京，就得为陛下做点实实在在的事。这八部衙门，我唯一能说得上有点经验的也只有法部了，去别的地方，我什么也不懂，只能是添乱。”
“法部！嗯！那给你一个右侍如何？品阶也算合适！”
没有想到张舟却是连连摇头，并露出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
“怎么？你还想做正堂？胃口不小啊？”
赵乾元有些生气。如果一般品阶相当的官职，他都可能准了，但一部正堂岂是容你慢慢学习的位置？
“陛下误会了，我不是觉得官职小，而是觉得这种正经的重要官职，我实在是胜任不了！”
“还想做营官？那不如直接让你做个刑捕算了。”
不贪心是好，但太不要求上进，也挺让人失望。
“那、那也太小了……”
“哼，高也不行，低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赵乾元虽然也有些恼火，不过，心里却多了几分讨价还价的乐趣，索性陪他“斤斤计较”起来。
“陛下，臣小时候有个梦想……”
话音落下，张舟偷偷看了看赵乾元，以判断赵乾元是不是有兴趣听下去。
“说吧！”
心情不错的赵乾元，给了他讲故事的机会。
“臣小时候是贫家子弟，虽然大唐治下老百姓无有匪患之忧，能够安居乐业，可总有一些欺上压下的贪官污吏存在，老百姓让这些人欺负的敢怒而不敢言，尤其是那些豪奴贪吏，更是欺压百姓最为冷血恶劣之人……，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着，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个大官，就好好收拾这帮王八蛋，给老百姓出气……”
官员贪污腐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如果一一对照，严格按大唐律执行，估计天下官员十不存一。但毕竟天下还需要这些官员具体治理，有些现象在赵乾元眼里也就习以为常了！
“……陛下不如给我一个专职的职位，让臣替陛下去游走市井坊间，查访京城百姓是否冤屈不平之事，可否有欺压百姓、给朝堂抹黑的恶奴贪吏之徒，给以惩戒，以儆效尤，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让那些豪门官员得到震慑，让他们约束好自己的人，更能让京都的老百姓，近距离体会到陛下对他们的维护之心，知道陛下的圣明……”
这也是张舟前思后想之后的结果。
以赵乾元对禁军的敏感，和几位皇子争先恐后的向里面插手，笼络势力的激烈程度，他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搅和进去。
立于庙堂之上，和那些立于朝堂之上的官员们为伍共事，则难免发生口舌冲突，和这种级别的官员缠斗，他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很容易失去耐性，选择直接“下死手”，那样会惹下太多敌人，甚至被抱团攻击。哪怕有陛下和太子的维护，但为大局着想，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就算彼此之间不能和和气气，但也实在没有必要搞得“仇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地步。
怀着心里那丝还未曾丢失殆尽的“正义”理想，选择做一个品阶差不多的职位，做一个老百姓眼里威风凛凛的“钦差”，致力于打击最底层的欺民分子，即不怕没有事做，又不会过分触动那些大人物的核心利益，即能最大程度的避开官场纷争，又能过过“惩奸除恶”的正义之瘾，最美就是不需要天天在朝堂上立岗！
张舟相信，用“自己留京”这么大的代价，来换一个这样的角色位置，赵乾元应该会答应的。
赵乾元也听得很明白。
惩治恶奴贪吏，恶奴，豪门中的下人，不入流，却是最让百姓看不上，又惹不起的一类人;贪吏，有品阶者称之为官，没有品阶的官府人员称之为吏。
在京都，富甲豪门云集，八部衙门林立，这种家奴小吏自然多到难以计数。
朝堂监管部门有御史衙门，但那主要是监督各级官员的，不是没有管理这些小角色的权力，而是没有那个闲功夫。一个个张口“江山社稷”，扭头“万里河山”，眼里哪有这些小角色的位置？
再说，通过一个恶奴小吏，也很难打倒台面上的对手，还会落个眼高手低，做不了大事的名声，费那个心的确是有些犯不上。
而这些贪吏豪奴，又不同于地痞飞贼，身后多多少少都有些背景，就算惹了事，也会有人出面说话，帮忙维护，所以大多数人就算犯了事，也往往不会得到什么相应的惩罚，故而这个群体越来越嚣张，越来越胆大，在民间愤怨极深。
本来赵乾元也觉得这种事，是放不到台面上的，不过经过张舟一阵手舞足蹈的讲述，还真的让他觉得，对这些人的管制，并不是一个小事。
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希望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喊一声“皇上圣明”的。
赵乾元不由得沉思了片刻，越发觉得张舟的想法有可行之处。张舟提及的几个新颖名词，在他脑海里不停跳动。
“容朕好好想想，到时候会给你一个答复！”
“谢谢陛下！”
有了这句话，张舟知道此事十拿九稳了。
“先别谢！”赵乾元话锋一转，认真说道:“朕这次让你回京，也是有些事想要交给你办！”
“请陛下明示，臣肝脑涂地！”
张舟表现很是积极。
“你这些年送给朕不少物件，朕都很喜欢，尤其钢材和连弩，这两样东西对于大唐来说，都是无价之宝，但问题是产能受限，不能形成规模大批量装备军队，你可有什么解决的良策？”
张舟没有任何迟疑，他知道皇帝一定会问到这些，早有准备。
“陛下，实不相瞒，臣之所以能拿出这些东西，既是机缘，也是巨大投入的结果，就说这钢材，倒现在臣还有巨大亏空没有填补上呢！啊！陛下千万不要误会，臣绝对不是向陛下讨要封赏！”
“继续说。”赵乾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臣献上这两个物件，正是觉得它们对大唐有用，只要对陛下霸业有好处，臣绝不会蝇营狗苟，臣的想法就是只有在大唐安稳强盛的基础上，臣才有机会赚银子……”
“说几句好听的话就可以了，赶紧说正题。”
赵乾元口气虽然严厉，但并没有改变彼此交谈的氛围，更像是长辈对晚辈顽皮的一点告诫。
“是，是，是，臣也知道百炼之法成效缓慢，也一直在不惜成本的，鼓励手下的工匠们，做更为深入的研究，看看能否有更好更快捷的钢材炼制之法，但目前为止，仍没有什么进展，而且，现在还面临一些问题，难以解决，让臣很有些力不从心……”
“哦？你别告诉朕，是因为没银子吧？”
“银子的事臣能解决，大不了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敢以这个为借口，耽误陛下的大事啊？”
“那是因为什么力不从心！”
“陛下，臣斗胆说出来，您可不能怪罪与我啊？”
“呵！”赵乾元被张舟气乐了。“你小子有罪的地方多了去了，还在乎多一两件惹朕生气的事？”
张舟急得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摆出就要下跪告罪的姿势，赵乾元一抬手阻止了他。
“行了，你什么德行朕一清二楚，再磨磨唧唧，朕可真的要生气了！”
“嘿嘿，陛下，有些事您也知道，现在盐铁买卖都是朝堂的私产，民间虽然也有私营的，但毕竟成为不了什么主流……”
大唐建国就立下铁律，私贩盐铁是死罪铁泛指金属，但这么多年下来，有些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然，金老油也不可能靠矿产发家。
根本原因就是，其中能牵涉出的利益链，恐怕会关联帝国半数官员，那些皇子更是一个不漏，均有染指。所以现实当中的铁矿开发，已经属于公私各半的现状了。
对此大家心知肚明，也没人会把这个事放台面上说事。
但资源上，最大最好的几处铁矿，都在朝堂手里。
“……国家矿源是不允许卖给私人的，而私人矿源质量差，出产低，要知道，炼制精钢所需要的铁量是极大的……”
“你的意思是要国家为你提供官方矿源？”
张舟摇了摇头。
“臣知道盐铁对帝国税收的重要性，陛下对国家大计处心积虑，处处需要银子，臣怎么好意思从您手下索取油水呢？”
“算你还有点良心！”
张舟能有这种想法，赵乾元很是欣慰。的确，帝国财政在他眼里，永远都是“钱不够花”。
“臣的想法是，如果我自己可以开矿的话，这种情况必然会大大的缓解……”
赵乾元和历代皇帝差不多，就是对私人偷开铁矿，当权者从中剥取好处的行为，可以装作看不见，但当官的自己开铁矿，那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如有发现，必是重罪！
“你想自己开矿？”
看到赵乾元眉头一皱！
张舟则是三分惶恐，七分腼腆的点了点头。
“陛下，如果臣自己可以开矿，不仅可以节约大笔的成本，还能加速对炼钢技术的研发，这样做，臣有赚头，帝国也没什么损失……”
“你小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已经偷偷摸摸的动手了？”
张舟不敢对视赵乾元的目光，但最终还是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承认了赵乾元的猜测。
“哼！是在秦州吗？”
九州商业在秦州的动作是最大的，而他对张舟的情报掌握，秦州方面也是最为模糊的。种种客观因素，让秦州腹地发生了什么，很难被外人窥视。而赵乾元也认为，那里条件太过恶劣，农民都养不活多少，又能干什么大事？
开矿向来都是大动作，如果在别的地方，也根本瞒不住他的耳目。
“嗯！”
张舟把头垂的更低，如一个被婆婆抓到把柄的小媳妇。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朕！”
赵乾元语调提升了许多。
张舟虽然心里想着，瞒着你的事多了去了，你知道的那些才哪儿到哪儿啊？但形体上却显得十分紧张不安，额头也见了汗！
现在也不挣扎着起身下跪了，而是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脑袋一垂，双肩夹紧，像一只待宰的小鹌鹑似的。
赵乾元本来还想说上几句的，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后，生生把怒意又咽了回去。
见赵乾元不说话，张舟才支支吾吾的说道:“臣原本是打算开几处石矿的，意外的发现了那处优质铁矿，臣心里想着那都是沉甸甸的钢啊，实在不舍的废弃，本来还想着，等陛下寿辰之时，一下子给陛下送来一万斤精钢，陛下必定会龙颜大悦，到时候再说也不迟，所以就……”
实际上，张舟以开石矿为名，在秦州腹地已经开了不下三座铁矿，两座铜矿，甚至还有一处银矿，这些都是金老油的赠予。
“还在找借口！”赵乾元虽然表示不满，但语气已经弱下来许多。
“那臣立即把矿关了……”
“关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