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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7-19 16:513,555

   纸上记录的第一项工程要追溯到十年前了。

   那是一座石桥,就跨坐在横穿江珑城的河流上,南北衔接着县中最主要的大道,这几天里,江十一已经从桥上走过了好几遍,并未觉出有何异样,而这一次也不例外。

   桥身与栏杆都以岩石砌成,十年过去,各处已经被刻下了不少岁月痕迹,但时至今日仍然坚固而美观,无论怎么想都与偷工减料或者其他阴谋算计扯不上半点关系,时常往来其上的行人更确保了不会存在桥下埋尸之类话本故事中常见的隐秘。

   而下一项工程,是城南大市的修缮。

   这里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紧接着,是县中的书院,学子所住的寮舍曾起过一场火,不得不重新修建。

   再然后则是城中的土地庙。

   ……

   江十一与叶持两人一条条街巷走下来,也算对县中风貌有了更为细致的了解,但直到日落时分,都并没有从任何一座建筑中察觉到不妥之处。

   眼看着天边最后一缕落日余晖也已散去,只剩下些许混沌的天光还在苟延残喘,江十一忍不住靠向旁边漆色斑驳的牌楼,锤了锤走得酸胀的腿:“你可看出什么了没有?”

   叶持皱眉看她一眼,没有作声,仍是那副明明觉出事情有古怪,脑筋却偏卡死在某处,无论如何也看不破究竟何处古怪的神情。

   江十一觉得他再这样下去,早晚要把脑子憋得炸开,又或者先一步旧病复发直接倒下,便好心提议道:“我是瞧不出有问题,不然你找个机会把承建这些工程的商户找来问一问?”

   本朝惯例,县里的各项工程,往往并不是官府事无巨细地一力负责的,很多时候,衙门仅是挂个名头,做些支取钱粮征调民夫之事,而真正统筹人手以及运转土木材料,甚至偶尔连费力不讨好的监工之事都代劳了的,其实是县中一些专门做此营生的商户。

   在叶持手中这张单子上,便有五六家这样的富商。

   说话间,天色愈暗,从河面上吹来的水汽浸透了秋日的凉意,不知何处来的浓云也悄悄爬上了头顶,隐隐能听到沉闷而遥远的雷声,似乎一场豪雨即将到来。

   叶持身体确实还没完全恢复,被这冷风一吹,立刻打了个寒噤,感觉四肢百骸都冻透了,虽不甘心,但看了看天色,只好叹气道:“只能这样了,明日我亲自问问这几家。”又回忆道:“说起来,前几天酒席上我还见过其中三家的人,而剩下的已在几年前就家道中落,或者举家搬迁,只怕不好找……”

   可刚说到这里,他话语突然停住,轻轻“咦”了一声。

   一颗豆大的雨点恰好“啪嗒”砸到两人面前的地上,溅起些微薄尘,叶持像是被那滴雨惊住了一般,脚步也倏地一顿。

   江十一:“你怎么了?”

   叶持站在原地,半天没出声,双眼怔怔地望进半空的虚无,不知在想什么。

   在那第一颗雨滴之后,更多的雨水也从浓云中落了下来,接二连三地连成了一片水幕,几乎在须臾之间就浇透了初秋时节两人仍旧单薄的衣衫。

   江十一抹了把头发上的水珠,伸手去拉叶持:“别发愣啦,小心着了风寒可是能要人命的。”

   叶持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被她扯着袖子拽了几下,猛地回过神来,却不躲雨,反倒又低头去看手中的记录,下一刻,突然扭头眺望向刚刚的来路,只扔下一句“我知道了”,便冒着越来越急的大雨向那里冲去。

   江十一:“哎!你——”

   话刚出口就被雨声遮掩,她无奈极了,但犹豫片刻,还是追了上去。

   叶持并没有跑得太远,他转过两道巷子,停在了一处高高的石墙院外。此时院门已关,他用拳头砸了几下门,不见有人来开门,便一撩衣袍,踩着门口的石狮子开始往上爬。

   江十一一追过来就瞧见这一幕,差点脚下一扭平地摔倒,连忙也跳上安放石狮的石台上,在他打滑之前伸手扶了他一把,目瞪口呆道:“叶大人哪,你好歹也是个探花郎,孔圣人要是见到你这么有辱斯文,怕是要从画像里爬出来敲烂你的脑壳!”

   叶持懒得理她,甚至无暇关注她仓促间扶在自己大腿上的那只手,好不容易爬到了高大湿滑的石狮脑袋顶,立刻踮脚向墙内望去。

   高墙之内水雾蒸腾,模糊了许多细节,但仍能清楚地看出,与之前见过的土地庙等处差不多,这其中的建筑也大多是石质的,雪白的廊台长阶都是由当地特产的燕石造就,甚至台基上屋舍间也可见根根石柱、块块石砖,在这一片高洁而肃穆的雪白之间,反倒显得木制的门窗墙壁平凡而黯淡了许多。

   叶持久久地望着墙内的景象,神情从难以置信慢慢变为恍然。

   然而到了最后,他面上却又现出了一丝更为沉重的疑惑。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低头看了看脚下,似乎打算下来了,但在发现地面距离自己足有六七尺时,却忍不住愣了一下,目光茫然地在高大的石狮、石台之间游移了几个来回,像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做出了这种丢人的事情。

   江十一站在石台一角,仰头看他,见状嘴角抽了抽,诚恳地建议:“要不你飞下来吧。”

   叶持:“……”

   他看起来活像只被困在树梢最高处不知该如何下来的幼猫,却因天性使然,又倨傲地拒绝向人求助,便只能卷起尾巴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试探,足足打滑了好几次,才顶着瓢泼大雨踩到了狮子后腿上,可正要再下一步,脚下却又是一滑。

   他心里一突,暗呼要糟。

   然而下个瞬间,他只觉腰间骤紧。一股强烈的力道带着他向前一倾,他连忙顺势重新扣住了湿滑的狮鬃,这才惊魂未定地向力道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江十一的脸近在咫尺,琥珀色的双眼在雨幕中熠熠发亮。

   她只是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不知为什么,叶持忽然觉得有些气短,像是比平日里被她变着法揶揄的时候更加胸闷。

   幸好密集落下的冰冷雨水洗去了他脸上一阵阵泛起的热度,他借着抹去脸上雨水的机会向后退了半步,攀着石台边缘慢慢爬了下去,犹豫了下,向上伸出了一只手,打算礼尚往来。

   江十一却没用他扶,轻巧地跳了下来,仿佛翩然划过雨幕的飞燕,落地后冲他一笑:“叶大人,现在可以说说了吧,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叶持沉默片刻,清隽的眉宇间又浮现出了刚刚那种茫然与迷惑。他跟着江十一走到檐下,与她并肩站定,终于开口:“我一直觉得这单子上的标记有些异样,却想不通是哪里不对,直到刚才说起那几家商户的变动,我突然记起,这五家商户既然能够承办工程匠作之事,自然全有相关的人脉渠道,而古怪之处,也就在其间。”

   他从袖中抽出那张做了满满标记的纸,却见上面已经被雨水浸透,墨迹洇开难以分辨,只好叹了口气,凭借记忆大略指了几处:“那几家大小商户里,两家与县中采石场关联密切,三家做木材生意,还有一家乃是靠运输船队发家。而如今,还剩下的三家分别是做石头生意的与养船队的,已没有了木材商人。”

   江十一仍旧没听明白其中的问题所在:“……所以呢?”

   若是平时,依照叶持的性情,多半就要冷嘲热讽起来了,但此时他却只是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慢慢地说:“通常来说,书院的寮舍等地本无需用这么多石料,但他们在重建时还是格外多用了石材,而更少用木料。”

   这话让人莫名其妙,江十一忍不住道:“江珑地界里本就就有个大采石场,你也说了,那两家石材商人一直家业兴盛,这么一来,县里施工时多用石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

   叶持赞同地点点头:“没错,正如你所说的一样,连本无需用石料的地方都多用了石料,可见就地取材本就是寻常之事。”但他随即话音一转:“可你该知道,这书院也好,土地庙也好,都已经是十来年前的工程,而你可注意过最近几年的那些工程?”

   他说到此处,抖了抖已被雨水浸泡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纸张,江十一微微一怔,脑海中瞬间滑过了城中各处的工程建筑,但这一次却不是按照方位排列,而是按照时间。

   她陡然意识到了叶持所说的异样是什么。

   江十一失声道:“越新的工程,便越多是木建的!”

   叶持神情凝重,颔首道:“对,这就是怪异之处了——近四五年来,县里承办工程的除了跑船的一家以外,就只剩下了与采石场关联更密切的两家富商,可为什么……”

   在一座毗邻采石场、并且素有就地取材习惯的城中,为何随着木材商人的失势,各处的木制建筑却不减反增起来了?

   莫非是那两家石料商人突然不愿赚钱了,又或者是山上的木头从几年前开始就无需再费力砍伐处置,便能自己源源不断地跑到每一处工地里?

   说不清为什么,江十一蓦地从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变化中感觉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她轻声问:“那你打算如何做?”

   叶持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闻言默然许久,最终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明日,我便会让人着手重新修建县衙后宅被烧毁的屋舍,正好一探其中蹊跷。”

   江十一一愣,皱眉看向他,仿佛觉得这种为求真相而不惜亲身涉险的做法太过愚蠢,但就在开口劝阻之前,却又蓦地顿住,抿起嘴唇转过了头去。

   暴雨已经下了快半个时辰,仍旧没有停下的征兆,从窄檐下垂落的雨水连成晶莹的帘幕,却又瞬间融入脚下的泥泞之中。

   江十一专注地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些事情,某种难以言表的矛盾情绪从她心底一点点浮起,让她无来由地生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是当年她遇上的是叶持这样的官,一切会不会变得完全不同?

   又或者恰好相反,如今在她身旁的这个为了寻求真相而甘愿以身涉险、为了帮一个命如草芥的民夫征求抚恤而不惜与同僚撕破脸皮的年轻官员,在官场沉浮数载之后,是不是也会变成又一个她所见过的高高在上的昏官禄蠹?就如那些落入泥泞的雨滴一样,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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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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