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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8-25 19:503,984

   江十一其实对桃花观中的秘密已经有所猜测,但她也同样清楚,若想要确定,便必须得进入观中道士们日常生活的区域,而只靠她一个人,是定然混不进去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古古怪怪的长生道太谨慎了,纵使她确定无误地知道一切事情的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却偏抓不到任何真凭实据。

   也不知道长生道在班主他们蒙冤入狱的事情里究竟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心中千头万绪,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等到再抬起头来,神色已经平静如常。

   又沿街走了几步,正好瞧见钱捕头,急匆匆地迎面走来。

   钱捕头大概正忙着,都已与她擦肩而过了,才反应过来,连忙折返:“你居然回来了?”

   江十一奇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怎么好像我是个应当躲着官府的逃犯一样。”

   钱捕头没好气地苦笑道:“这怪得了我吗?下午大人刚醒我就去各处找你,城里都快翻遍了也没瞧见你的人影!再到客栈一看,你卖艺的家什都搁在床头呢,谁知道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听他说到这,江十一不禁无奈:“你又随便闯我的屋子。”

   “唉,我这不是为了……”钱捕头差点被她带偏,刚要解释,突然醒过神来,“咱们先不说这个,我也不管你今天到底去了哪,现在你既然回来了,要不要去看看大人?”

   “看他?”

   江十一琢磨了一会,就在钱捕头以为她又要拒绝的时候,却点了点头:“也行。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和他说。”

   钱捕头刚松了口气,听到后一句话就又一阵紧张,总忍不住担心万一谈不拢,两人别再闹出个血溅三尺。

   江十一看出他的心思,不由笑了:“不至于,你要是不放心,就同我一起去。”

   “还是算了,”钱捕头苦笑,“我还有别的事情,唉,这些日子事情真是乱成了一团,衙门拢共也没几个人,光是夏税就忙得人仰马翻,下午还偏又来了两拨递状子的,我得赶紧去苦主家里瞧一眼……”

   江十一也听说了江珑县的乱象,连早该收完的夏税至今还拖延着,若不是朝廷自觉心虚,只怕现在衙门里早有许多人被治罪了。如今钱捕头既这样说,江十一便也不再耽搁他,自己进了县衙,幸好衙门里的人都在忙碌,又见她是熟面孔,便没人上前阻拦,任她在这仍显得空空荡荡的县衙里闲庭信步。

   刚到二堂外,就瞧见钱厉口中第二拨递状子的几个人拉拉扯扯地出了门,似乎是官司刚有了结果,彼此的矛盾却仍未全消的模样。

   江十一心头一动,快步走了进去。

   果然不出所料,院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叶持走得很慢,一手扶着窗下石砖,另一只手按在侧腹部,素来挺直的肩背微微有些佝偻,好似每一步都挪动得十分吃力。

   荒废了五六年的县衙中本就没剩多少撑门面的衙役,能靠得住的又一退堂就被赶去做别的事,早已忙得脚不沾地,此时这院子里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踽踽独行,看起来狼狈得令人心酸。

   江十一走上前去。

   还没开口,叶持就靠在柱子边上,一眼瞥了过来:“你来做什么?”

   江十一:“……”

   还是熟悉的风味,一张嘴就让人想往他脑袋上套麻袋。

   这时,一个眼熟的书吏快步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几本账册似的文书:“大人,东西取来了,是就放在这还是给您送到书房去?”

   叶持伸手:“给我就好。”

   那书吏小心地往他腰腹处瞅了瞅,没说什么,赶紧把卷册呈上去,便又顶着两只辛劳的黑眼圈一溜烟跑了。

   叶持靠在柱旁歇了口气,又继续慢慢地往前挪。

   江十一被晾在一旁好半天,见他始终没有回头,想了想,觉得简直没意思极了,便也转身,打算原路出去。至于桃花观的事情,还是找个时间与钱捕头说就好。

   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就在出门之前,她却鬼使神差地回头又看了一眼。

   隔着一整个院子,檐下的阴影里,叶持抱着那摞书册,正静静地回望过来,见她回头,慌忙错开了视线。

   江十一:“……”

   她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隐约意识到了叶持真正的想法。于此同时,早上被许多事情中断了的种种思绪也再一次从她心底冒了出来,此起彼伏地乱成了一团。

   她认真地拆解着那些纷乱的线头,最终发现所有的声音最终都汇成了同一个问题——她对叶持的苛责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两个,一个是流落江湖十余年、早已被打磨得连心头血都不剩几分热度的幻戏艺人,而另一个却是骄傲而又聪慧的今科探花、朝廷命官。若不是因为两个月前的那次偶然,他们唯一可能的关联,或许就只有堂上堂下,跪拜与被跪拜。

   可偏偏那些阴差阳错的共患难,那些隐藏在对方冷淡表象下的善意与纵容,让她渐渐失去了谨慎和冷静……

   她竟然真的将叶持当作了一个可以平等论交的友人,所以那天争吵时才会生出一种遭受背叛的愤怒。

   若让任何旁人来看,恐怕都会觉得是她高攀,是她在无理取闹吧……

   可她,确实只是很喜欢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而已。

   哪怕到最后证明,这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良久,江十一自嘲地低笑了声:“罢了,我去白石村就是。若当年的案子有了进展,还请叶大人差人通知我一声。”

   叶持霍然抬头,她明明接受了他今天一早的安排,可他却没有露出丝毫满意神色,反而像是被谁扇了一巴掌似的,脸色难看极了。

   他紧紧抿着嘴唇,手指死攥着怀中的几本书册,指节绷得惨白,就在江十一再一次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蓦地脱口道:“抱歉。”

   江十一动作一顿,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可他的声音紧接着就又从背后传来,很低,也很艰涩,但每一句话都异常清晰:“对不住,那天是我的错,我……我从来都是个讨人厌的人,你说得对,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但那天让你觉得难过,绝非出于我的本意,我只是……”

   他的表情有些空洞,咽下了最后的话。

   江十一却突然开口:“只是什么?”

   叶持沉默许久,低声道:“我只是希望,能尽快扫清江珑县中的鬼神疑云,这样,即便我不在了,朝廷也会立刻再派其他人来这治理,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人人视此地为龙潭虎穴,放任这里的人自生自灭。”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手中的册子:“你或许看到了街巷整洁,城中百姓生活如常,觉得没有官吏治理也无伤大雅,可我看到的却是一片又一片荒废的村落与田地,迟迟无法凑齐的税银,还有六年前与三年前的户籍黄册。”

   江十一怔了怔。

   叶持低头翻开书册,手指拂过上面的字迹,黯然道:“城池之内,一县治所的所在,永远是方圆数十里乃至数百里中最繁华的地方,民心、民生在此,但更多时候却又不在此。你可知,就在城中还勉强维持着安居乐业的假象时,整个江珑县三年前记录在档的户籍数已比六年前少了一成有余,而今年的这些……我不知有多少,因为总共就只有这几册,江珑县数年无人统筹治理,已连治下有多少人口都不知道了!”

   江十一忽然无言以对。

   她没有读过史,却听过无数说书人的故事,而在这一刻,随着面前人清冷却又沉重的语声,那些故事忽然有了具体的形貌,仿佛化作了他们曾一起亲见过的白石村中一座又一座废弃空置的屋舍,被当作宝贝的破陶碗,还有夜里摇摇欲坠的微薄灯火。

   甚至她也更加清楚地知道,那还并不是全貌,还有更多连白石村也不如的地方,更多朝不保夕的百姓,就在这千百年来循环往复的兴衰夹缝中不停地卖儿鬻女、挣扎求活,脚下两三亩薄田,头顶上一任清官,便是他们悲惨而短暂的一生中最遥不可及的念想。

   江珑县城外数以万计的寻常百姓也是如此,他们愚钝、怯弱、无知,多年无人关注,更无人教化,或许就连当今圣上的年号都叫不出来,而在他们短浅却沉重的目光中,江珑县衙中高坐的叶持便是唯一能够决定他们生与死的主宰者!

   江十一终于叹了口气:“可你这样蜡烛两头烧,又能撑得了多久……”

   叶持碰了碰侧腹的伤处,手指轻轻地缩了下,黯然一笑:“我知道。”

   看见他这个样子,江十一便忍不住想起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那时他看起来冷淡又高傲,虽然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神情仪态却透着股莫名的矜贵,活像是只不小心落进了鸡窝里的漂亮孔雀,用刻薄和嫌弃来遮掩着自己的无所适从。

   可自从到了江珑县,短短一个月来,他越来越忙碌,身上尖锐生硬的棱角也变得越来越少,盘踞在他俊秀眉宇间的挑剔和孤高几乎再难得一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深刻的忧虑与疲惫。

   江十一又陷入了沉默,她发现自己忽然生出了个离奇的念头,她竟然很想回到两个月前,再看一眼当初那个一言不合便会奓毛闹别扭的骄傲的年轻人。

   叶持却误解了这种沉默,将它当作了对方无声的嘲弄,他犹豫了下,极轻声地说:“你说得对,我应该好好养病,现在我越是急切,最后就越是得不偿失。”

   他面上浮现一丝自嘲之色:“但是,每一次我躺在床上,想要就这么睡下去的时候,便会想到白石村那些被抛入冰冷河中的孩子,想到矿场中一个个被凌虐砍杀的奴工,想到这些户籍册上每天都在消失的名字……江姑娘,我每拖延一天,便会有更多人走投无路,而我,已不想再害死更多人了。”

   说完这些,他再一次轻轻地道了一声“抱歉”,然后便扶着墙慢慢转过身,吃力地向着内宅的方向走去。

   江十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用力地掐住手心,抬起头望向叶持渐渐远去的背影,只觉那道清瘦而略显蹒跚的身影异常孤独,如同一个拖着沉重镣铐步步走向穷途末路的死囚。

   直到那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人,二堂的院子里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她仍注视着远远的那处侧门。

   蓦然间,头顶响起一声清脆的鸟鸣,悠长而婉转。

   江十一循声望去,却见那只鸟儿早已飞远,轻灵的身姿掠过树梢和高墙,翩然消失在了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她猛地回过神来,最初困扰她的那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但在这一刻,这一切又好像根本不再是问题。

   她突然意识到,离开这里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只要她愿意,便随时都可以像那只鸟一样振翅高飞,去往天涯海角,永远不需要再考虑什么身份地位或者世俗眼光带来的桎梏。

   然而她却没有走。

   这一切唯一的原因,只会是因为她自己并不是真的想离开。

   她想要在每天出门卖艺时就知道自己还有地方可回,想要在晚归时一眼就瞧见檐下被夜风摇动的灯火,更想要有一个人看似不耐烦地用笔杆轻轻敲着门框,嫌弃她一身灰土,却又细心地去端来一直温在灶上的饭菜……

   或许她真正害怕的,并不是对方有朝一日会露出居高临下的冷漠与傲慢,而是自己会沉溺与这种琐碎的温暖之中,生出更多不该有的贪念。

   江十一神色渐渐清明,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盘亘多日的块垒也一并排解出去一般。

  然后她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地朝着内院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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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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