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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8-25 19:506,004

   那桃花观在江珑县城东北边约莫五十里外,距钟县令去调节械斗纠纷的村子有二十多里路途,位置刚好卡在能在仓促间用板车拖运尸体的距离界限上,但这个微妙的距离却又因为附近几处村落和别院的存在而显得并不是那么可疑了。

   江十一起了个大早,想了想,特意仔细梳妆了一番,力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去拜桃花树的怀春女郎,可刚一出客栈,她脸上那点装模作样的春色就消失了。

   在客栈大门外有一架马车,车窗的帘子已掀了起来,能看到里面坐着的人,一个让她只能联想到麻烦的人。

   赶车的是钱捕头,此时正在对她苦笑,满脸为难。

   江十一收回目光,在门前站了两三息工夫,然后平静地走上前去:“叶大人有事?”

   叶持眼帘微垂,淡淡道:“上车吧,我与你一同去。”

   江十一琢磨了下他的用意,发觉按照时下习俗,去荒郊野外的庙观里求姻缘的,确实有不少是两情相悦的年轻男女,如此两人一同出行甚至比她自己去更顺理成章一些,她便也不纠结,利落地跳上了马车。

   车中狭窄,免不了离得近了些,江十一无需特意观察便能看出此时叶持的状态实在有些糟糕,不过半个来月没见,他又瘦了一大圈,已十足是一副久病之人的模样了,此时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却半天也翻不过一页,仿佛神志昏沉到了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的地步。

   江十一默默移开了目光,托腮望向窗外的风景。

   但刚走过一条街,叶持便咳嗽了几声,伸手把车窗厚厚的帘子放了下来。

   光线被阻断,车内一片昏暗,江十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叶持语气波澜不惊:“我冷。”

   这也算是个正当的理由,江十一打量了他身上盖着的薄毯,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便向后靠过去,闭目养神起来。

   然而随着马车转了几个弯,两旁街巷的人声渐渐消失,她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猛地睁开眼:“这到底是要去哪?!”

   一句话的工夫,河水流淌的声音已经又变得清晰了一些,而若是去往东北方的道观,官道应当是并不沿河的。

   江十一掀开帘子向外望去,果然,前方不远已能见到码头的轮廓了。她也不多废话,直接钻出车厢:“钱捕头,昨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钱捕头很是为难,只能回身虚拦她一把,苦笑道:“江姑娘,这事……唉,你先别急,船已经备好了,你先去白石村待几天,等过阵子这边……”

   “不必了,”江十一冷冷打断他的话,“我去哪还轮不到不相干的人安排,若我犯了王法,你们大可将我抓进牢里去,若没有,就恕我不奉陪了。”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推开对方的手臂,在马车边上一撑,翻身跳了下去。

   钱捕头被她吓了一大跳,生怕车速太快把她摔出个好歹来,慌忙勒马:“江姑娘!”

   与此同时,车里也传来叶持的声音:“江十一,你站住!”

   江十一肯听才有鬼。

   下一刻,后面响起一阵纷杂的动静,听起来像是叶持下了车,亲自来追她了,她琢磨了下,觉得那俩人多少都还要脸,应当不至于闹出光天化日威逼民女的戏码,便没在意,拍拍身上的灰土,继续自顾自往回走。

   可背后急促的脚步声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紧接着便是一声重物落地的沉闷响动,钱捕头惊骇叫道:“大人!”

   他的声音已有些变了调,见江十一还在毫不在意地向前走,不由焦急低吼:“江姑娘,大人前些天在县衙里遭人刺杀了你知不知道!他现在要送你走全是为了你好!”

   江十一脚步猝然定住。

   她回过头去:“你说什么?”

   钱捕头半跪在地上,一手扶着叶持的肩背,另一只手按在他身前,咬牙道:“你自己看哪!这么大的事,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他自然没有骗人,从他指缝间透出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而叶持灰败惨淡的脸色更是半点也做不了假。

   江十一盯着那团血迹,冷冷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捕头瞪着眼睛看她,目光里说不清是气是怨,但还是答道:“你刚搬出县衙没两天,有人借着扫洒的名目进了大人的房间,若不是大人警醒,最后关头避开了要害,只怕……”

   江十一往回走了几步:“凶手呢?”

   钱捕头摇头,恨恨道:“是个无亲无故的老头子,在衙门做了几十年事,罪行刚一败露就自杀了!”

   江十一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等钱捕头将叶持半扶半抱地送回车上,也默默地跟着上了车:“先回城。”

   车内空间十分狭窄,血腥气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浓重,她想了想,将一旁的薄毯在手上缠了几圈,用力按住了叶持侧腹部裂开的伤口。

   为了止血,她用的力气不小,叶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刺激到了,眼睫微微颤了下,短暂地恢复了一点意识,却又依旧不太清醒。江十一见他嘴唇翕动,好似有话要说,便俯身凑近了些,却发觉他口中一直在喃喃地重复着同样的几个字。

   他说:“别恨我……”

   江十一怔住。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半天一动不动,恍惚之间,她蓦地生出了一种离奇的错觉,以为自己好似透过漫长的岁月,看到了当初那个孤独地躺在血泊中的小孩子——他刚刚亲眼见证了父亲的死亡,又要迎来母亲的憎恨,至亲之人逐一离他而去,往后的一生中能够陪伴他的,或许就只剩下那种足以将人啃噬干净的罪恶感。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江十一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

   现在也是一样,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分明做了她幻想中的好官该做的一切事情,可为什么她偏偏却不喜欢……

   ……

   半个月没见,县衙里比以往热闹了不少,后宅多了许多人气。

   钱捕头面色黯然,轻声介绍:“刺杀的事大人不让我外传,还是前几天柳家主带着小公子来探病,意外得知此事之后,专门送来了几个健仆,防备贼人再铤而走险。”

   江十一站在廊下,专心地盯着石阶边上的一根杂草,不知听进去了没有,过了半天,忽然说:“钱捕头不必自责,不是你的错。”

   钱捕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精悍汉子,听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差点红了眼眶:“怎么不是我的错,大人早就说过这衙门里还有内贼,是我没用,一直没能把人揪出来!”

   说到这,他抹了一把脸:“江姑娘,我知道你一向仗义,算我老钱求你这一回,等大人醒了,你跟他好好说几句话,别再让他难受了行不行?你不知道,他这半个月累成了什么样,案子要查,政务要忙,账目得清,还有数不尽的鸡零狗碎的破事都要他亲自来管,若不是这般,他这一身伤病也不至于总是不见好……”

   江十一继续盯着那根草不做声。

   钱捕头半天等不到回答,实在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一脚把那根杂草踩住:“江姑娘!”

   江十一:“……”

   钱捕头急道:“我不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闹翻,可今天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大人他确实脾气不好,有时候是挺气人的,可那又怎么啦?你看那王谋王大人,倒是八面玲珑了,可洪山县的老老少少过的是什么日子!叶大人他再有千般不是,可就看他这两个月殚精竭虑耗费的心血,他也不该受这种罪啊!”

   江十一总算挑起眼皮瞅了他一眼。

   钱捕头立即道:“江姑娘?”

   江十一:“你让我想想。”

   钱捕头简直要急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索性往台阶下一蹲,拿拳头锤旁边的柱子:“还想什么啊!”他指指门内,压低了声音:“你也不看看这人都什么样了,你要再气他一回,我都怕……唉!”

   江十一面色古怪起来,觉得他这话说得十分不对劲,却又不好火上浇油,只能敷衍道:“都说了让我想想。”

   正在此时,王老大夫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袖口蹭上了一点血迹,正拿着湿帕子擦拭,见到石狮子似的杵在门口的两个人,眉毛登时一竖,气哼哼地甩出来一张药方子,但张了张嘴,却又硬生生把数落的话给憋了回去,最后只叹了口气:“老夫医术不精,病人要是再这么不配合,劳烦两位下次就另请高明吧!”说完,便赶紧对着药童招了招手,狗撵着似的飞快地走了。

   钱捕头顿时更上火了。

   而下一刻,他正打算进去瞧瞧叶持的情况,一转眼却瞧见江十一居然已跟在王老大夫后面走了,这会一只脚都已经迈出了院子。

   他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连忙追过去:“江姑娘!你这是要去哪?!”

   江十一默了默:“哦,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情要办。”

   钱捕头气得手都开始哆嗦了:“大人都已经……你……你竟然还……”

   江十一像是对他的话完全无动于衷,慢条斯理地说道:“钱捕头,你是公门中人,每月有官府发的薪俸,我可是要靠手艺糊口的,不去卖艺赚钱,难道等你养我?”

   钱捕头一口气全憋了回去,愣了好半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有再多理由也总不能让人饿死街头吧。

   这一愣神的工夫,江十一便已走得连人影都见不到了。

   不过,她当然没有真的去卖艺。

   她前阵子“行善积德”颇攒了些钱,如今荷包里还剩了不少,一出县衙,便立刻找到车马行租了一匹马,径直出了城。

   前半个月里她不在江珑县,其实并不是在游山玩水,而是一直在思考一件事——从私铜矿挖出来的铜究竟去了哪里。

   那时她跟在衙门的捕快后面,专程去了一趟白石村,问过被解救出来的矿奴们。在大致估算出了这五年多里他们采出的铜矿重量之后,不难发现那是个相当可观的数目,就算折合到每一天,也仍旧不可小觑,而这么庞大的数量,这般沉重的原矿石,想要数年不露任何破绽,无论最终运去了什么地方,都必定有一条专门的运送途径。

   此前,她并不知道那个途径到底是什么,却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那或许是能将整件事的空白之处描画出来的关键。

   而昨夜钱捕头说的一席话,让她突然产生了一个联想。

   桃花观在江珑东北五十里,虽远,但路途不算难走,骑马只需一个时辰便可抵达。江十一望见山门时,尚还不到正午。

   那棵负有盛名的姻缘树生得远高于寻常桃树,远远望去便能瞧见它越过道观院墙的繁茂枝叶,此时早已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连桃子都早已被摘光,树上只剩下了尚未凋零的浓绿叶片,但仍有无数道鲜艳的红色从叶底透出,全是前来求拜的人系上的红线。

   观内有人专门兜售红色的线绳,江十一满脸羞涩与期待,毫不犹豫地买了最贵的一条,学着其他香客的模样走进了正殿,将红线捧在心口,跪在神像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小声祈求。

   旁边的人换了几次,等又一个被母亲带着过来的姑娘起身时,她瞥了眼那姑娘的脚下,目光微闪,也跟着走了出去,一前一后来到了桃树下。

   那姑娘也不知怎么的,竟与其他人截然不同,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愁眉苦脸,系红绳的姿势活像是在上吊。江十一特意与她选了同一根树枝,漂漂亮亮地打了个结,同时含在指缝间的细小刀片倏地往前一探,正好将那姑娘的红线割成了两段。

   顿时“哎哟”一声响起,却毫无沮丧,反倒像是开心极了,那姑娘回头叫道:“娘,娘你快来看,红线断了!连树神爷爷都觉得那姓刘的不是好人,我才不要嫁他!”

   她这一嗓子不仅招来了她娘,旁边几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她娘连忙把她拽倒一边,怒道:“瞎说什么!刘秀才家人口简单,他又识文断字,断不会像那些粗人一样胡作非为,我是你娘,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娘俩在角落里争论几句,谁也说服不了谁,眼看着旁边的香客已频频侧目看过来,只好拉拉扯扯地先出了观门。刚一出门,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恕我冒昧,两位可否将红线借我一观?”

   那对母女一愣。

   江十一不知何时跟在了两人身后,笑吟吟道:“两位别多心,只是我刚买的那条红线中间有些磨损,系的时候总有些不安,生怕损坏了,如今听到两位争执,便想着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原因。”

   她嗓音偏低,略带着一点点沙,像是清溪温柔地漫过浅滩,令人一听便心生好感,母女两人打量她一番,又见她长得好看,虽不是富贵装扮,却也干净利索,便愈发放松了防备。那母亲拿着断成两截的红线摆弄了一会,疑心道:“倒也看不太出来是不是原本就不对劲,要不你帮我瞧瞧?”

   江十一微笑看了眼旁边鼓着腮帮子生气的少女,接过红线:“求姻缘这种事,其实也就是求个心安,姻缘树再灵,这树神也管不了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不然要是东家和西家的公子都看上了同一位姑娘,都来求姻缘,树神要帮哪一个才好呢?”

   边慢悠悠地说着,她便装模作样比对着红线两端,见那母女俩面上的恼色都渐渐消了,才笑道:“我说的未必对,不过我看这线绳断处有些毛糙,确实与我系的那根有些相似。”

   那妇人闻言,顿时哼了一声:“果然是那群道士没卖好货!我找他们去!”

   江十一早有预料,立刻拉住了她,温声劝道:“话虽这样说,但这道观如此大,只怕人多势众,咱们去理论反要被欺负,不如还是忍了吧。就当这是树神显灵,让两位不要被表面蒙蔽,按我说啊,您与令嫒不妨回去再好好斟酌斟酌,说不定就能看出这场姻缘究竟好是不好了呢。”

   那妇人犹豫了下,像是听进去了这番话,又皱眉看向观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白白花了我十文钱!罢了,就当给那群贼道士买棺材了!”

   她拽着女儿走了几步,或许是想到江十一刚帮了自己的忙,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这位姑娘,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啊,实在是这事太气人了!我就知道那群道士不干好事,你看看他们的贪财劲儿,哪还有一点出家人的样子!”

   她嘟囔了半天,江十一却只关注其中自己最想听的几个字,找了个机会,不着痕迹地笑劝道:“您也别气了,或许就是一时不察混进了几根不好的红线,哪里就扯到这观里都不是好人了呢。”

   妇人又哼了声,回头见道观已远了,才拽过江十一:“姑娘你不知道,我这可不是瞎说的。我家离这也就几步路的工夫,平日里一抬头就能瞧见这桃花观,你猜怎么着?”

   江十一适时露出了好奇之色:“原来两位就住附近?”心中却波澜不惊,早在最初她就瞧见了这对母女脚下微微沾了一点带着绿苔的湿泥,那是从旁边镇子到此处的路上独有的,这两人从那条路步行前来,必然就是本地人,而她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本地人。

   那妇人不知自己已被算计得明明白白,还在认真地说桃花观的坏话:“他们哟,说是清修,除了前院和正殿以外哪里都不让人进去拜,连内急借个茅厕都不行,说是怕坏了规矩,可实际上呢,我跟你说——”

   她凑到江十一耳边,小声嗤道:“我有好几次都瞧见镇上的屠户往他们那边送猪肉呢!”

   江十一心中一动,却只做出惊讶之色,骇笑道:“不会吧,您别是看错了!况且也不知他们信的是哪一派,听说有些本就是能吃荤的。”

   见她不信,那妇人有些讪讪,但紧接着就想起一事:“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好像叫正一派,但他们肯定不是!我跟你说,我小叔子的连襟家有个小儿子特别淘气,前两年有一次去山里,也不知是被什么给撞客着了,回家就一直说胡话……”

   江十一听见那一长串亲戚关系,差点没维持住笑容,但正觉有些不靠谱,却听那妇人话锋一转:“后来他们家就去桃花观里求那些道士作法驱邪,求了好几回,那些道士还是不答应,最后好说歹说,总算给了个护身符,说是让烧成灰兑水喝了看看。”

   “护身符?”江十一若有所感。

   那妇人做出一副夸张的惊恐之态,咋舌道:“也是赶巧了,那符还没烧,他家小孩就突然窜起来,把符给撕坏了,他家大人这才瞧见,唉哟,那符纸上画的是什么呀!张牙舞爪的,可吓死人了!谁还没看过正经道士画的符不成?哪有那样的,看着就不对劲!”

   果然!

   不茹素,不许香客前往观中大半区域,还有随手画出来的极为不同寻常的符咒……所有听起来格外古怪的细节,都渐渐在江十一心里拼成了三个字。

   长生道。

   这里果真是那个明面上时时刻刻都在做善事,却又在暗地里和所有的罪行与凶案都能扯上隐晦关系的长生道的一处据点。

   那么最有意思的事情就出现了。

   长生道的人仗着自己风评不错,甚至可以在江珑县城中堂而皇之地开设道观迎来送往,可为什么偏偏到了此地,却连自己信的是哪一派都讳莫如深,不敢让附近的百姓知道?

   或者换一句话来问,他们为什么不敢表明自己和长生道之间的关系?

   莫非是这座桃花观里存在着某种一旦暴露便会让整个长生道引火上身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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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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