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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3-06-01 08:362,939

   太后将磬王召到了慈庆宫,可自己却迟迟没有出现。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安之感则在磬王夫妇的胸中逐渐膨胀,说不清为什么,但两个人都隐约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又过了极为漫长的时间,阴郁的云层上方,太阳始终不曾露面,只有越来越暗的天光昭示着黄昏即将到来。

   终于,一个廷举司密探疾步走近,紧接着就被引入了正殿。

   太后看着他,神色晦涩难辨:“他是这么说的?”

   密探恭声道:“是,这是当时小世子的原话。”

   兵马司的人在出动的第一时间就召集京城所有坊长,用尽各种办法摸清了市坊中并非土生土长的外来面孔,将其聚拢到一处严密看守起来。

   而后,晋王世子周蕴带着磬王世子赶到了现场。

   经过辨认,其中并没有善寿仙师。

   下一步,之前聚集在城门处的可疑之人也被带来。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被随便雇佣来的乞丐流民——毕竟一身像样的衣裳和一串钱换他们扮作商户行旅出城一趟,简直是令人无法拒绝的好买卖.

   但就在这些混乱的人群中,磬王世子突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善寿仙师与张六德都在那群人里。只不过后者已剃去胡须、磨去手上老茧,装出了一副文雅的假象,若是不知根底的人看起来,仿佛他才是那个乱臣贼子的幕后主使。而善寿仙师自己,则染黑了两鬓的银发,背后垫了枕头,远远躲在一边,像是个被雇来的驼子乞丐。

   可惜,在磬王世子的辨认下,越是精妙的伪装,就变得越是可笑。

   在被揪出来的时候,善寿仙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亲生儿子背叛了,近乎疯狂地指着磬王世子破口大骂,再无半点城府与矜持。

   而面对着生父的咒骂和暴怒,磬王世子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相信血浓于水,我只有一对爹娘,他们现在都在宫里,”他坐在马背上,毫无愧疚地望着疯子一样的善寿仙师,轻轻说道,“抓到你,我就能将功折罪救下他们,就算……就算救不了我爹,至少我现在能去陪他一起死。”

   善寿仙师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望向马上的稚龄少年。

   二十余年,他明明算尽了一切,为何偏偏忘记了谋算人心……

   ……

   太后再三确认了磬王世子说过的那句话,脸上逐渐露出了一种令人看不明白的神情。

   良久,她低声开口,主动揭开了谜底:“二十多年前,阿斐也说过这样的话。”

   她说的是当年的二皇子,周长斐,也是后来的磬王。

   真正的磬王。

   在得知了刚刚登上皇位的兄长要将自己放逐到遥远的磬州时,那个早慧的孩子阻止了要去理论的母亲,平静地说——都说血浓于水,母后,这话我是不信的,不然为什么我和兄长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却更偏爱我呢?既然如此,兄长不顾血脉亲情,不也很正常吗?

   想起往事,邵太后又沉默了许久。最后,她转头看向一旁,悠悠叹道:“我早该想到的,五岁时就能说出那些话的阿斐,又怎么会被邪教蛊惑,日渐偏执狂悖……”

   屋子另一侧有两个人,纪柊和江十一。

   真相常常是残酷的,但人不能永远活在虚假的幻影之中,何况,从二十二年前到现在,在这场利欲熏心的阴谋中悲惨死去的所有人,以及被牵连进去、搅乱了生活的所有人,都需要一个公正的交代。

   所以,他们还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太后。

   下一个来到慈庆宫的,是周蕴和磬王世子。

   邵太后望向窗外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长长一叹,抬起手来。随侍在侧的女官阿连立刻托住了她的手,扶着她慢慢走回殿中主座上。

   苦等了几个时辰的磬王夫妇终于被请了进来。

   太后久久地注视着他,仿佛想要从那张脸上最后一次寻找到自己挂念了二十年、也亏欠了二十年的幼子长大后的模样。

   然后,她轻声开口:“李虎头,是么?”

   ……

   景宁帝的寝殿中,新鲜的果子清香混合着浓重的熏香味道,而这一切都遮掩不掉似乎已经浸入了墙壁与地面的药味,还有从病榻上散发出来的独属于将死之人的腐朽之气。

   景宁帝今日的情绪很糟糕,喉咙里的痰音浑浊,双眼瞪得像是一尾争食的金鱼,瘦如鸡爪的双手奋力地捶打着床沿,用这种方式宣泄着心中的愤怒。

   但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心情。

   曹公公像是没听见他的命令一般径自出了寝殿,还体贴地把门关上了,而病榻边上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是温元明,另一个是叶持。

   温元明依旧温和带笑,像是没闻到病榻上那股垂死之人的味道一般,俯身靠近景宁帝:“陛下这些日子病重,做错了一些事情,臣觉得很有必要谏言陛下改正。”

   景宁帝不捶床了,死死盯着温元明。

   温元明用一种随口聊天般的语气温声说道:“还请陛下拟一道罪己诏吧,臣想想……嗯,就说陛下遇刺之后如梦方醒,对这些年宠信妖道奸妃追悔莫及,深感自己忤逆先帝、苛待手足……”

   叶持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心里却觉得景宁帝这会儿还没被气死,真是心胸宽广。

   温元明继续用他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温文尔雅的语调数落着景宁帝为政以来的种种过失,末了,指了指自己,微笑道:“而且任人唯亲,以至于朝纲废弛,民生凋敝,实在愧为人君。”

   说到这,终于话锋一转:“所以陛下您痛定思痛,决心亡羊补牢,又悯恤民生不易,不愿大动干戈,于是命臣等布下计谋,将长生邪道连根拔起,这才有了后来叶大人被诬陷入狱与认罪伏诛等诸多不合情理之事。

   “如今贼首已然落网,陛下您心愿已了,自然要给叶大人官复原职,再加恩赏,此外,本想传位于磬王,奈何天不遂人意,磬王忽染重病不治,只好……”

   听到最后几个字,景宁帝顿时顾不得别的了,失声道:“磬王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不还听说他活蹦乱跳的吗?

   他狐疑地盯着温元明,像是要看穿他的皮肉。

   温元明叹了口气,旁边叶持终于开口:“磬王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夭折了,就在就藩的路上。随行的长史程延等人因磬王薨逝而恐惧责罚,与当地的地头蛇长生道一拍即合,共同炮制了一出偷天换日的把戏。”

   景宁帝不由张大了嘴,也不知是想要惊呼还是大笑。

   但他还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叶持便毫无敬意地冷冷道:“陛下不必急着高兴。若陛下当年对年方五岁的磬王存有哪怕一丝友爱之心,磬王便不会惨死他乡,长生道也就无从布下这惊天阴谋……陛下您自己更不会服用毒丹、遭受刺杀,命在旦夕。”

   他直视着景宁帝:“天理昭彰,善恶有报,陛下,害您至此的,是你自己。”

   景宁帝呆住了。

   “是因为……我?”他愕然道。

   叶持神色平静无波,如同每一次在剖析案情、明辨曲直时一样:“是您。”

   短短顷刻之间,景宁帝那双充满了恨意和愤怒的眼睛里像是被抹去了所有神采,嘴唇颤抖起来,含混地一遍又一遍呢喃:“怎么会……是我……是因为我自己做错了……天理昭彰,善恶有报……天理昭彰……”

   他一生笃信又崇拜鬼神,却从未敬畏过这世间最简单直白的道理,如今,在命运最冷酷的嘲弄面前,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可这份明悟却已经来得太迟。

   恐惧与空洞感蚕食着景宁帝仅剩的情绪,甚至就连夜色中,朝中重臣一个接一个地进入殿中的时候,他看向立在病榻边的温元明和叶持,明知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锒铛入狱,却已经再也生不出任何报复的欲望。

   ……害他至此的,只有他自己。

   朝臣们面色沉重,不知是因为看到了病榻上风中残烛般的自己,还是刚刚从太后口中得知了磬王暴毙的噩耗……景宁帝恍惚地想着,舌头却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僵硬却又清晰地唤人过来,口述起来了那份在今日之前他想都没有想过的罪己诏。

   此后,还有传位诏书。

   他还没有死,但是今夜结束之后,他又已经死去了。

   ……

   景宁二十二年三月,新帝登基。

   同月,丧夫丧子的磬王妃也郁郁而终。

   叶持上书,请求再次前往磬州赴任,整顿政务民生。

   而随着他一同返回磬州的,除了江十一,还有一对身着布衣、扶灵回乡的母子。

   随着一切的结束,一切也迎来了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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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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