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王府原本已经算是一座空宅,尤其在磬王彻底倒戈之后,廷举司迅速将府中所有长生道的奸细清扫一空,只留下了几个对阴谋一无所知的粗使下人。
又过了两天,正在“重病”的磬王世子就被从宫中送了回来,名义上是为了避免景宁帝和年老体弱的太后过了病气,但实际上……
不仅没有太医随行,磬王府周围还如铁桶一般围满了兵士,情形似乎比前两个月晋王世子被软禁时更加严苛。
若没有几天前民宅据点中的杀戮,善寿仙师定然要怀疑这是否意味着磬王已经暴露,可现在,他毫不怀疑,而是确定了,这一切都是磬王与长生道决裂的标志。
他在屋子里往复踱步,略显虚胖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
终于,他猝然收住脚步,猛地一拳砸向桌面!
“是真的,当初那些都是真的!他与姓叶的早就勾结在了一起!”善寿仙师低声咆哮,“他骗得我团团转不算,现在还要杀了我的儿子!他怎么敢?!”
近乎失态地吼了几句之后,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他难道就不怕我把证据给……”
说着,他阴冷的视线转向了角落里低头缩肩、仿佛在尽量降低存在感的张四仁。
叉腰立在门口的张六德也冷笑一声:“四哥,去年矿场的事仙师没有怪罪你,前阵子你明里暗里替磬王说话,仙师也没有处罚你,可到了现在,哼,你也该去将功折罪了吧!”
张四仁浑身一颤,抬头看向善寿仙师,却见自己已追随多年的那个男人眼中只有一片冰冷。
他忽然就想起三四十年前,当他们还都是街头坑蒙拐骗的小混混的时候,有一次酒醉时,对方曾经拍着他的肩膀许诺,以后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到那时,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
张四仁便笑了。
军师……那不就是功成名就时抢不走主将光彩,事败失利时却注定要当罪魁祸首的,注定了的替罪羊么?
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花费了近四十年才明白。
他静静地弯下腰,双手虔诚地在胸前交叠:“仙师放心,小人这就去联络王府,定会把证据交到小世子手里。”
紧盯着他的冰冷目光缓和了少许,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去吧。告诉吾儿,如果磬王要让他病死,就让他把那件事大声嚷出来。王府那么多廷举司的猎狗,如果听到这个秘密,一定会很兴奋吧!”
张四仁谦恭如常:“仙师英明。”
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廷举司其实对他们隐瞒到了此时、准备拿来做殊死一搏的那个秘密早已有了猜测。
自从在门外光明正大地偷听完了温元明和江、叶两人的对话之后,纪柊就没闲着,亲自去太医院等地,隐秘地翻查了很多旧档。
而这一日,叶持等人来找他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地下那间密室的灯影下面,静静地思索着什么。
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他微笑道:“我想起一件事。”
说着,他指了指桌上的案卷。
叶持看过去:“李慧儿……是李宫正遇害的案子?为——”
他本想问为什么突然又把这桩已有定论的案子翻出来,但话未出口,脑中仿佛闪过一道明光:“她当年曾是磬王的玩伴!”
纪柊赞许点头,又少见地面露怅然:“二十年人事变幻。其实,陛下未必真的在乎宫里还有多少人心向磬王,要清查宫中,只是想要发出遇刺之后心中积存的怒气罢了。而我,自然也不会为了这些事,去要她的命。”
但她却把自己吓得慌了神,病急乱投医,私下去磬王府找当年那位高贵的“玩伴”求助……
叶持垂眸:“或许她在磬王面前说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人才知晓的旧事。”
二十年过去,形貌会变,性情也会变,但总有一些特殊的记忆是刻骨铭心,永远不会遗忘的。
而就在李宫正发现面前的那个男人对于那件事只表现出了茫然无知时,她就再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了。
纪柊长长一叹,回身从墙内暗格中取出了几张泛黄的纸张。
那是二十二三年前,磬王就藩时,随行之人往京中发回的奏章和信件。
距离磬州城不过十来日路程的时候,磬王突染重病,高烧不退,仪仗也因此在洪山县外几十里的地方停留了近一个月。
据奏章中所言,一个月后,磬王痊愈,继续前往封地慢慢调养。
叶持握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磬王他,真的痊愈了吗?
良久,他放下久远以前的书信,看向身旁的江十一:“云氏不停发疯刨坟,究竟是因为接受不了儿子的死,还是因为发现……墓穴中埋葬的根本不是她的孩子?”
而那把烧死了她所有家人的大火,是她为了逃走而自己放的,还是有人察觉了她正在接近真相,所以前来灭口?
若她没有恰好在那天逃走,是不是也会死在那场火中,随着所有真相一起化为飞灰?
在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案件之后,唯一可能的那个解释早已存在于所有人心中。
江十一沉默许久,忽然轻叹:“云姨如果知道她的虎头还活着,一定会很欣慰,可惜……”
可惜她现在要做的,却是亲手将李虎头送上那条有去无回的末路。
又过了一会,监守城门的探子传回话来。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各个城门,皆有人携带伪造的宫中令牌试图出城。
宫中的磬王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
他先是一惊,紧接着身形微微踉跄,被人搀扶着跌坐到了榻上,像是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挥退下人,心情复杂地看向妻子:“……他要逃了。”
在这个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最紧要的关头,谨慎了半辈子的善寿仙师果然还是丧失了同归于尽的勇气,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把他的真实身世大肆宣扬出来!
善寿仙师逃了!
无论他究竟在不在城门处那些可疑人物里面,无论这步棋到底是不是障眼法,至少都说明,他放弃了鱼死网破!
那么剩下的,唯一能让他就坡下驴,显得不那么狼狈的方法就是……
磬王不自觉地抓住了王妃的手,望向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妻子的目光充满怜悯——善寿仙师会像叶持他们所算计的一样,去找即将被灭口的磬王世子,试图抓住反败为胜的最后转机。
而磬王妃对此一无所知,还在为丈夫的上一句话欣喜:“那些贼人要逃了?阿弥陀佛,真是上苍保佑!王爷再也不用担心那些贪得无厌的小人拿磬州的事情威胁您了!往后您要是想争,妾就在京城陪着您,要是您觉得累了想回磬州,妾和芸儿也……”
磬王扯了扯嘴角,没有打断妻子的畅想,只是在听到儿子的名字时,表情微微僵硬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位高瘦而表情严厉的年老女官来到了磬王所居的宫殿。
太后召见。
……
同一时刻,京城磬王府外,张四仁抬起头,看到了面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队人马。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廷举司再精明,毕竟人手有限,光是看顾城门和王府周围,就已经捉襟见肘了,而顺天府等衙门的差役巡查的路线更是早已被摸清,按理说,他选择的这个接头地点,应当是万无一失才对!
除非……
他目光四处逡巡,终于,在闪耀的刀光后面找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少年,全身紧绷,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严肃之色,看起来聪慧而沉稳。
张四仁愕然地看着那少年——小世子长的不像仙师,倒有些像是……
像是谁呢?
俊秀之处像是磬王,但气度却又不同,完全没有他那个阴沉的父王一般的颓丧癫狂之气,反而要更加尊贵,更加清澈……
蓦然间,他脑中闪过一幕已经久远模糊的画面。
无数惊慌的人群簇拥中,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睛即将永远地合上,可就在那最后一眼的目光中,却像是已经看透了一切,带着无言的悲哀与讥嘲,令他这个旁观的成年人心惊胆战……
张四仁心头一慌,陡然生出一种宿命之感。
他们一切的贪婪与妄念,都来自于当年那场意外的契机,而如今,竟然也要终结在如此相似的一个孩子手中……
磬王世子却没有再理他,而是仰起脸,望向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年轻男人。
那是他名义上的族兄,晋王府的世子周蕴。
周蕴回视过去,点了点头。
磬王世子眼眶慢慢泛红,良久,轻声开口:“我准备好了。”
或许因为自幼就生活在谎言之中,他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加敏锐而早慧,在不久之前,王府中“侥幸”未被清扫掉的那尾漏网之鱼找到他的时候,他就隐隐预感到了将会发生什么。
而下一刻仿佛从天而降的晋王世子和廷举司密探,也立刻就证实了这一点。
他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身世了,也无法再用沉默和懵懂的表象保护自己那位看似疯狂残暴,却会在无人知道的时候抱着他、教他编乡野间流行的草蛐蛐儿的父王了。
他小小的心脏里忽然充满了无人与诉的悲哀,清楚地意识到了,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已经被注定好了结局。
蓦地,他肋下一紧,发现自己腾空而起,被周蕴抱着上了马,紧接着,对方也跃上马背,从后面护住了他。
透过衣衫传来的温暖触觉让他生出一丝错觉:“父王他……”
周蕴没有回答,只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便策马向前走去。
在他们身后,有人扬手,一道赤红的光弹射向半空阴郁的云层,像是放错了时间的节庆焰火。
就在那红色的光焰在半空炸开的同时,城中各兵马司指挥也早有准备地带人从衙门中涌出,片刻光景就净空街巷,将所有行人驱赶回了家中。
接下来便是瓮中捉鳖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