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王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了马车的。
而下一刻,他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
宽阔坚固的马车中还坐着两个人,两个死人,至少是本该已经死了几个月的人。
扶他上车的廷举司探子无甚敬意地推了一把,将他塞进了车里,紧接着,纪柊也跟了上来,就坐在门边,仿佛怕他半途跳车跑了似的。
车轮碾过碎石的震动让磬王猛地清醒过来。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的一对男女:“叶持?!还有……你!为什么?怎么可能?”
江十一撇了下嘴,然后勾起一抹挑衅的笑容:“为什么?因为我啊,因为我这个你连名字都不知道、长相也不记得的无名小卒,我偷换了你亲手准备的那壶毒酒。怎么?王爷开心么?”
王爷已经快气死了。
但磬王毕竟不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面对着此情此景,他已经将过去许多事都串联了起来:“过去恩怨一笔勾销。叶持,只要你今后愿意辅佐我,我可以帮你们抓住善寿仙师,一举剿灭长生道,甚至可以保你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如何?”
这话他并没有避开纪柊,人所共知,这位廷举司指挥使在与皇家有关的话题上,一向是个只进不出的闷葫芦,连死人都不可能比他更会保守秘密了。
然而他却没注意到,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纪柊那张平凡的脸上似乎倏地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冰冷而讥诮的笑意。
叶持眉头微微皱着,一如既往是那副严肃疏离的模样,只是清澈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丝疑惑。在他旁边,那个磬王还没来得及认真记住名字的姑娘却笑了,身体前倾,不知尊卑地直视过来:“王爷,您好大的脸哪!”
磬王:“……”
这女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他这辈子不知折磨死了多少鲜花嫩柳般的女人,却从没见过这一品种的,奈何如今情势不妙,不得不强压怒火,冷冷道:“本王不过是听闻程长史之死,一时悲痛,听信了奸人传来的密信,以为到那座宅子可以找到凶手线索。不知这位姑娘到底是何意啊?”
江十一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悠然道:“王爷,您不会以为那群贼人已经死无对证了吧?”
瞧见对方如同见到了毒蛇猛兽一般,瞳孔猛地一缩,她嗤笑道:“那么大的阵仗,难道那位奸狡多疑的善寿仙师会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你猜那屋子附近还有没有他埋下的眼线?或者你再猜一猜,当他知道了是你将纪大人引过去的……”
“够了!”
磬王蓦地低喝。
他僵硬地靠在马车冰凉的车壁上,手里紧紧抓着本该垫在背后的软垫,漆黑的双眼时而清明,时而浮现出丝丝癫狂之色。
就在车子停下的一瞬间,他突然说:“你们一定想让我死?”
叶持嘴唇动了下,但江十一已先一步冷冷地笑道:“王爷这口黑锅未免太大,谁敢把主意打到您这种金枝玉叶身上?!王爷如果担心自己的命,还是先问问自己,有没有做要命的事吧!”
这话听着正常,但稍一细品,就会体会到里面隐含的怨气。
也不知磬王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想到了什么,神色倏然松弛了几分,还没等纪柊催请他下车回宫,便主动开口道:“好,我帮你们端掉长生道,也可以放弃储位,回磬州做个闲散藩王,只要你们记得今日的话!”
江十一和叶持对视一眼:“我说过的话,当然记得。”
等磬王离开,才又低低嗤了一声:“记得呢……可惜你要命的事情做得太多,怕是逃不掉了!”
……
“哦?他是这么说的?”
慈庆宫中,邵太后低头看向半跪于珠帘外的纪柊。
纪柊沉声道:“是。最后几句话时,磬王已不否认自己曾勾结长生道。”
邵太后半晌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平淡地笑了一声:“二十多年前,我的大儿子流放了小儿子,二十多年后,小儿子又勾结邪魔外道,要杀了大儿子……有趣。”
她口中说着有趣,面上却一丝愉悦也没有,所能看出的,唯有苦涩。
纪柊迟疑了下,几次话到嘴边,却还是没有把今日廷举司中他所听到的那些猜测说出口。
最后,只是语无波澜地说道:“磬王让臣禀告太后娘娘,他多年为长生道贼人所惑,其实早已与陛下一般,无法生育……”
邵太后一怔:“那世子是——”
纪柊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却依旧沉稳:“磬王已坦承,世子乃是他收养的孩子,虽然一直视如己出,但确实并非皇室血脉。磬王说,自知有罪,不敢奢望更多,只求将功折罪后能回磬州度过余生。”
太后不出声,也没有动,像是化作了石像。
纪柊微微抬起眼,却蓦然发现太后并非伤心失语,而是正在冰冷地注视着他。
“太后娘娘恕罪!”他心头重重一跳,连忙重新收敛视线。
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太后似乎慢慢走回了珠帘内的坐榻上,轻声道:“纪卿,你说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纪柊立刻道:“臣不敢欺瞒太后娘娘!”
犹豫了一下,又道:“娘娘容禀,如今温大人与叶昭离、江姑娘他们确实还有一些猜测,只是尚未验证,且过于离奇,臣不敢将那些如同天方夜谭之词呈到娘娘面前……”
太后淡淡打断了他的话:“不必说了。我告诉过叶卿,这段时间可着他们折腾,也随着你去帮他们……我老了,不爱听那些波澜转折,你们只要到最后给我一个结果就好。”
“到最后”无疑只有两种意思,要么是长生道覆灭,一切尘埃落定,要么,就是景宁帝驾崩,所有人都被迫做出选择。
纪柊沉默片刻,轻声道:“臣遵旨。”
……
磬王果然如他承诺的那样,当天就亲自默写出了一份他所知晓的长生道在京中的据点与人员名单,交到了廷举司手中。
磬王妃无措地望着丈夫的眼睛,只觉其中仿佛蕴藏着狂风巨浪般阴沉而激烈的情绪,一直等到廷举司的探子带着名单离开,她才试探着碰了碰丈夫的胳膊:“王爷,您……真的要……”
空旷的大殿中再没有第三个人,就像在磬州时一样,唯有各处的黄铜镜面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黯淡的光。磬王偏过头,看着纱帘在铜镜中轻轻晃动,飘摇不定,没有回答王妃的话,过了许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这些年,我有过很多女人,你一直很难过吧?”
磬王妃愣住,眼眶蓦地一热,却立刻摇头:“不不,怎么会!要是她们能服侍好王爷,妾高兴还来不及!何况,妾也知道,那些女人里有好几个都是他们送来的,王爷……”
磬王笑了声,打断了她的话:“我忽然疯得有些累了。”
见到磬王妃一脸茫然惶恐,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要是这次能回磬州……”
话音就止在这里,没有继续下去。
到底还有没有机会回到磬州呢……
他并不怀疑叶持他们的承诺只是虚伪的权宜之计,打了这么多交道,他太了解自己的对手了,或者应该说,他的对手,那名一根筋的年轻官员也实在太容易让人看清。
但是,很可惜,他的生死却并不是掌握在那个天真的青年手里,真正能决定一切的,只有藏在不知哪个角落中,毒蛇一般狡诈的善寿仙师。
如果还有选择的余地,磬王觉得自己一定不会与善寿仙师撕破脸,可今天小院中那场血腥的屠杀已经注定了结局。所以到了现在,他也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在善寿仙师动手毁掉他之前,先将对方找出来杀掉!
狭路相逢勇者胜。
越谨慎小心的人,往往也就越容易因为一时的权衡和犹豫而错失先机!
就在磬王在宫中等待结果的时候,廷举司那群长年行走在阴影之中的密探们几乎是“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午夜到来之前的那一刻一起发难,同时突袭了名单上所有的长生道据点。
十二处据点,有仓房,有民居,也有不起眼的夜市小摊,总共数百贼人,或死或伤,没有一个人侥幸逃脱!
廷举司的刑房中,纪柊面无表情地看着最后一个被捕的贼人断气,偏过头,对着脸色难看极了的叶持笑了笑:“你现在该知道,当初我对你可是手下留情了的。”
叶持:“……”
他似乎被屋子里充溢的血腥味呛得有些反胃,平静了一会才说:“但还是不知道善寿仙师的下落。”
确实,虽然今夜抓了许多活口,但那些贼人就像是被扔进了火堆里的草叶一样,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全都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失去了生机。
而其中,像眼前的俘虏一样死于刑讯逼供的,仅仅不足十分之一。
纪柊也叹了口气:“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狂信的疯子,白耗时间。”
说完这句话,便吩咐下属:“城门和宫门都盯紧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露出了个诡秘的笑容:“还有,磬王府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