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场距离江珑县有六七十里远，其中只有半程坦途，剩下全是崎岖山路，中间又隔着一条波翻浪涌的白石河，绝不是一个容易到达的好去处。
叶持刚趁着夜色出城，城门便在他身后飞快地关严了。
钱捕头自带着县令的手令前去点兵，而在人马出发之前，连一只鸽子也不得飞过高耸的城墙。
叶持策马缓缓地跑了一小会，觉得熟练了一些，便加快了速度。而他身侧，另一匹马四蹄踏在官道上的声响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他偏过头，死死板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此行凶险，你本不必跟来。”
另一匹马上的江十一姿态不似他一般紧绷，倒像是骑惯了马的模样，虽是在披星戴月地赶路，却意外地显出了几分潇洒落拓之意，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掐指一算，明天的‘日行一善’恐怕得落在南方山间，可我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又实在害怕，这不，正好和你搭个伴。”
叶持：“……”
这人生了一张嘴就是专门用来气人的吗？
江十一看出了他的念头，却毫无反省之意，还笑吟吟地指点：“哎，叶大人，你们书院教君子六艺的老师莫不是块门板吧？你再僵硬一点，可就要从马背上栽下来啦。”
叶持默默握紧缰绳，感觉自己快要被她气成了一只河豚。
两人抵达河边渡口时，虽夜色已深，但仍有几艘小船拴在码头上，船篷里已经熄了灯火，隔得老远都能听见船家响亮的鼾声此起彼伏。
江十一走上前去，四下审视一番，又到处嗅了嗅，才选定最边上的一只船，敲了几下船篷：“生意来啦！”
船中鼾声戛然而止，顿了片刻，一个粗哑的声音含含糊糊吼道：“不做生意！哪来的短命鬼，也不看看他娘的时辰，滚！”
江十一被骂了一句，却不恼，凑近了船篷小声道：“二两银子的好生意，真不做？”
“呼啦”一声，船篷前的帘布被掀开，一个花白的脑袋钻了出来，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脱出来：“你说啥？！”
江十一回身，灵巧地从叶持腰间荷包里拈出来一颗小小的金珠子，比二两银子只多不少，她语气也突然变得急促惊慌了起来，还时不时向后张望，仿佛后面有什么追兵即将赶来似的：“老丈，我和表哥确实着急出门，你行个方便，这钱就是你的了，总比你平日里没船客，还得自己打鱼谋生要强得多吧？”
老船夫一愣，扭头闻了闻船舱里日积月累下的烂鱼虾味，小声咕哝：“鼻子倒灵。”劈手抢过金珠子，往船上一指：“上来吧！夜里浪大，抓稳了，掉下去老子可不管！”
叶持正好已经在旁边栓好了马，闻言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就跟着跳上了船。
船行到半途，他按住胸口，忽然低声道：“老丈，这渡口白日里有多少渡船？”
老船夫眼一斜：“咋？你还挑剔上了，回来不想坐老子的船了？嘁，老子跟你说，这鸟不拉屎的渡口原本就老子一个，手艺最好的也就数老子！你爱坐坐，不坐滚！”说完，又气哼哼地嘟囔：“也就这几年不知道招了什么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跑来了好几个抢生意的！真他娘的有病！”
叶持噎了下，可他虽然擅长冷嘲热讽，却不愿意对老人家口出恶言，便索性闭了嘴，默默琢磨起对方话中的含义。江十一瞅他一眼，微微笑了：“老丈，这样吧，我再给你一颗金珠子，你帮人帮到底怎么样？”
老船夫还没说话，莫名其妙挨了骂又要破财的叶持脸先黑了：“江姑娘倒是大方。”
江十一笑眯眯安慰他：“日行一善，日行一善。何况这位老人家也是你治下子民，你帮他一把岂不是分内之事？”
老船夫人虽老，耳朵却不聋，听到她那句话，撑船的手当即一哆嗦，回头惊疑不定地瞅向坐在船篷里的两人。
江十一笑道：“不瞒老丈，这位就是咱们江珑县新上任的县令叶大人，此番我们夤夜出行乃是为了一桩案子。此事关系重大，待会老丈回去，还请帮忙为我二人圆一个谎才好。”
老船夫面皮抽了抽，活似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子，刚刚的气势霎时烟消云散。纠结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换上了副讨好的面孔：“姑娘，你打算让我咋说？”
或许是出于长久岁月积攒下来的智慧和经验，他丝毫没敢问案子是什么，江十一也不为难他，笑道：“说来简单。你回去时，若旁边几艘船的船家问起来，你就说我二人乃是表兄妹，从小青梅竹马，奈何家人棒打鸳鸯，所以才相携私奔……”
话没说完，叶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伏在船边剧烈咳嗽起来。
老船家紧紧盯着两人，似乎在判断这两名船客身份的真假，好一会，快靠岸时才问：“姑娘，那么多船，你咋就选中了我的？”
叶持总算止住了咳嗽，先一步开口道：“此地荒僻，客少船多，生意必定不好。其他几条船都很新，而且船上打理得异常干净，让人怀疑船家的身份，唯独你的船已有了年头，而且木板缝隙浸透了鱼虾的腥气，显然，只有你才是正经靠这条河谋生的船夫。”
他说到这，又按了下胸口，觉得十分糟心似的叹了口气：“老丈，若其他人问起，还请你就按刚才这位姑娘所说的答复，另外——”
老船家心头一凛，赶紧竖起了耳朵。
叶持从怀中取出一只放着笔墨的小竹筒，抽出里面的纸笺草草写了几行字，按上自己的印鉴，交给老船夫：“两个时辰后会有官兵至此，请你将此物给为首之人，让他将其他船夫全部扣押待审！”
老船夫手又不由一抖，长篙激起一蓬水花，正好被夜风刮到他身上，沁骨的凉。
下了船便是白石村附近，采石场就在村南山间三十余里处。
叶持扶着滩边巨石站稳，抬眼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最后一次确定江十一的打算：“白石村经过整顿，已经很安全，你可以留在这里，等到明天与官兵一起进山。”
江十一抄着手，歪头看他，半晌，脸上露出了个笑容：“叶大人，上次也是在这里，你说让我们先逃，你留下来断后。”
叶持：……
江十一从袖子里摸出来了个小海棠果，用帕子擦了擦，递过去：“有点酸，正好能压一压晕船。”
叶持讶然：“你怎么……”
江十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脸都白了，别强撑了。”她慢悠悠地往前走，过了会，听见身后脚步声渐渐跟了上来，便笑道：“你也别觉得我是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人，我不过是指望你全须全尾回去，才好帮我查清五年前的旧案呢。而且这些人既然会用只有班主他们才知道的戏法，就必定与当年的事情有联系，我不来亲眼看一看总没法安心。”
叶持没作声。
但他摸着海棠果光滑的果皮，心里却默默地想，她说得其实不对——若她真的不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又为什么会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寻找真相，为那些不过相处了半年的故人们求一个公道呢……
山中有小路。
虽然近几年来上山的人已不多，但仍能看出早年间被清理出的痕迹，叶持也已对着地图揣摩了多时，如今比照山势，一路走下去倒也不算太费力。
一连跋涉了三个时辰，两人总算远远瞧见了隐藏在深山中的采石场的灯火。
矿场中并没有人趁夜劳作，但周围一圈火把却彻夜不熄，火光照耀下，依稀能看到有人在往复巡视，也不知是在防备野兽还是别的什么。
这般森严的架势让叶持心底隐隐发沉，愈发坚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他转过头：“前面……”
“危险，”江十一早有预料地接道，“所以你别到处乱跑，跟紧我。”
叶持：？？？
这好像是他想说的话？
下一刻，江十一神色便专注了起来，眼中倒映着些微的火光，如同潜伏在暗处准备捕猎的小兽。她扣住叶持的手腕，轻声道：“叶大人，往这边走！”
矿场东边靠山的位置搭建着一大排简陋的房屋，应当是采石工的住处，附近虽然也有灯火，但房屋与背后山壁投下的阴影却遮蔽了大片光亮，而巡视的人每次经过那里之后，都会留下长时间的空隙。
叶持自然也看到了那一处。不仅如此，他同时也将整个采石场的全貌尽数收入了脑中，低低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江十一忙着看路：“嗯？”
“其他房屋都在中央空地上，只有工棚依山而建，”叶持被她拉着，在密林间走得磕磕绊绊，眼睛却始终望向那漆黑一片的简陋屋舍，“他们不打算再往东开山采石了么？”
江十一脚下一顿：“你的意思是？”
叶持道：“你觉得若真有铜矿，会在哪里？”
矿脉这种东西，要么在山里，要么在地下，其实很难瞧上几眼就判断清楚，但是，如果采石场莫名其妙地放着大半边山壁不打算继续开采了……
江十一缓缓道：“柳明俊说这几年采石场出产的石料逐年减少。”
因为要留存东边的山体，所以采石量只能缩减，而留存那半片山不开采的原因，必然是为了遮掩什么。
她啧了声，觉得有些难办地摸了摸下巴：“如果真是这样，那边肯定还有暗中的守卫，这可麻烦了呀。”
叶持思忖片刻：“我……”
刚说了一个字，江十一便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叶持莫名其妙看她，便听她无奈道：“停！我说叶大人，你是不是和你自己这条命有仇啊？”
叶持：“……”
江十一笑了笑：“你这人真是奇怪，看你那张冷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你的钱，可再看你做事，又觉得好像你欠了别人一条命似的。”
叶持手指微微一缩。
本是极细微的动作，但他手腕正被人抓在手里，这点不明显的变化便立即被察觉到了，江十一惊讶地回头，还没说话，叶持便冷冷道：“少废话了，继续走！”
江十一撇撇嘴，果然不再开口了。
这采石场最初大约只有山谷中的一块区域，随着开山凿石，中间的空地便越来越大，如今已经极为宽阔，几乎像是个小小的村落了，而绕过中央屋舍群边缘的，还有一条山间溪流，正好供人取水。
那溪流被人为开凿出了另外半圈河道，正好将中央屋舍包裹住，形成了一道小巧的“护城河”，除了唯一的小桥以外没有其他通路，若有人涉水，不仅会发出声响，而且湿淋淋的足迹残留在地上，也会很快引起巡视之人的注意。
两人顺着山坡悄悄溜下去，正好处在中央屋舍与东侧断壁和工棚之间，只觉一边灯火通明、守备森严，而另一边虽阴影遍布，但黑暗之中却隐隐有咳嗽和踱步声传出，显然两侧都有人守株待兔。江十一便忍不住问：“叶大人，我看中间也很有古怪，你确定入口一定在这片山壁后面？”
叶持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神仙。”
前方巡逻的守卫执火走过，两人连忙往草木深处缩了缩。火光从两人头上掠过，守卫并未发现异常，但借着这点光，叶持却突然看见了什么似的，猛地反手抓住了江十一。
等人走远，江十一小声道：“怎么了？”
叶持神情专注，被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赶紧收回手，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那边有一条小路，车辙印很深，而且很新鲜。”
有车辙，意味着有人通过这条路运送货物，而这条路的尽头却是工棚区域，那里会有什么东西需要不停运进运出呢？
叶持沉吟片刻：“我现在有至少七八分把握，铜矿入口就在东边。”
江十一抬眼看了看天空，此时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正适合偷鸡摸狗，她便猫着腰继续向东侧摸过去：“那还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