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两人并没有直接踏进工棚附近隐藏的陷阱中。
越是靠近，两人便越是心惊，那看似平和宁静的工棚附近，起码有十几个看守，即便只是通过偶尔冒头的影子，也能看出他们每个人都高大健壮，训练有素。
不要说如今摸进来的只有叶持和江十一，就算再加上几个县衙中的捕快，只怕真打起来也未必能占据上风。
叶持脸色难看极了，这种明知希望就在眼前，却一步也靠近不了的感觉简直能让人憋屈得发疯。
他很清楚地知道，山中必定有采石场的眼线，绝不可能漏过官兵进山的阵仗，而一旦发现有官兵，那些不知所踪的村民必定会第一时间被灭口，若运道不好，也许连那个隐秘的矿洞入口都会被一起炸塌，来一个死无对证！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这时，江十一忽然凑近了叶持耳边：“叶大人，你读书多，可知道他们都有什么法子开山取石？可要用火？”
叶持猛地转头，惊讶地看着她。
只需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江十一的打算：“我去！”
江十一却笑吟吟地按住了他：“我夜观天象，这次日行一善，非得我亲自去不可。”她晃了晃怀里一个散发着硝石与硫磺味道的小纸包：“何况，术业有专攻。”
叶持沉默下来。
他死死盯着那个纸包，心里十分清楚，江十一说得一点都没错，她轻捷灵敏，又最擅长摆弄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而他自己却是个除了脑子好用以外别无长处的读书人，此行谁该去谁该留根本就是一望即知，可不知为什么，他却仍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江十一还在微笑看着他。
他默默攥紧了双手，别开目光，强迫自己开口：“有时开矿会堆薪点火，烧热石壁，而后以冷水激之，令矿石开裂，所以此地必有大量柴薪，而柴薪同样也要用来烧火做饭，必定不会离庖厨太远。”
江十一便想起来了：“钱捕头说过，庖厨就在工棚边上，也靠着山壁。”
叶持点点头：“点火之后，在庖厨附近等我。”
江十一一怔，听出了几分别样意味：“那里……”
叶持道：“我刚刚一直在想矿洞入口究竟藏在何处。钱捕头向来精明，他搜过的地方不至于有疏漏，但唯独一处例外——灶膛。”
这几乎是废话，哪有人会在灶膛里钻进钻出的。
但此地却又不太一样，叶持正色道：“矿井一定有通风口，除去山体裂隙以外，还有什么通风口比庖厨的烟囱更能掩人耳目的？！”
江十一面露惊叹，半晌，啧啧感慨：“叶大人，我看皇帝点你做探花真是屈才了，分明应当做状元才对！”
说完，也不等人回答，她便伏低身体，游鱼一般灵巧地溜远了。
片刻之后，火光大盛。
东北方向比寻常工棚更加高大的房屋霍然被烈焰照亮，那火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还没等到巡视到另一边的守卫重新跑回来，仅仅须臾之间就将整个堆如小山的柴垛都牵连了进去，如同一支熊熊燃烧的巨大火把，烟尘冲天！
叶持听见许多人从东侧的阴影中狂奔出来，脚步纷乱，其中夹着嘈杂的喝骂声，但暂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场火出自于外人之手。
他瞅准机会，立刻埋头冲向工棚。
采石工已经惊醒大半，慌张地从屋子里出来，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景象，每个人都盯着远处的火场，根本无人在意旁边挤过去的人究竟是高矮胖瘦。
叶持便这么一路穿过人群，直到经过一处屋舍边上时突然被人扯了一把，不由一个趔趄，但还没站稳，便随手抓起最近的一物，朝着偷袭他的人砸过去。
那人轻轻“呀”了一声，连忙闪身避开，调侃道：“一会儿不见，怎么这般凶了？”
叶持一愣：“你怎么在这？”
此时待的地方距离原本说好的碰头处尚隔着两间房，但躲在房子与山壁中间逼仄夹道里的人可不正是江十一。她怀里鼓鼓囊囊的，也不知刚才放火之余又从哪顺了什么东西过来，听得问话，她微微一笑，手上用力，将叶持拉进来，压低声音道：“这里是铁匠铺。”
只需这一句，不用多加解释，叶持便明白了。他之前所想并没有错，矿井内部需要隐蔽的通风口，所以一定会用上烟道，然而他毕竟不熟悉矿场细节，便不知道有烟囱、风道的并不仅那一处，而这间铁匠铺比起庖厨而言，更是能够自然而然地与矿下交换工具与矿石，绝不会引起任何雇来的采石工的怀疑。
江十一见他露出赞同之意，便轻轻拨动了通风窗的窗闩，左右看看：“那我先进去查看，如果发现——等等，有人来了！”
她飞快地掩窗，只留了极细的一条缝隙。
对面紧锁的大门“咯吱”一声轻响，四个腰挎长刀的壮汉走了进来，到处审视一圈，没见到异常，其中一人便直奔屋子一角似乎废弃多时的窑炉，将连接窑口的风箱推开，矮身钻了进去。
后面几个壮汉也鱼贯而入。
江十一眸光闪动，喃喃道：“虽然没柴火了，但也不用烧人吧？”
叶持万分糟心地瞪了这满嘴跑马的江湖艺人一眼。
江十一便耸耸肩，轻飘飘地问道：“叶大人，是跟上去，还是等一等？”
叶持脸上的嫌弃之色一收，皱起眉来。
那些壮汉已经下去了一会儿，若他们只是为了确认情况，那么对于两人来说最好的做法就是等他们出来之后再考虑如何救人，但如果那几个壮汉此时进矿就是打着见势不妙立刻杀人灭口的主意，那么他们就根本不会再出来，而且随着时间拖得越久，底下的人就越危险。
这样一来，下去还是等待，这变成了个两难的选择，一边是矿下可能存在的数十甚至更多矿奴的性命，一边则是……
叶持扶着窗棂的手一点点收紧，终于，他深深地看向江十一，眼中流露出一丝歉疚之色。
江十一笑了笑，没等他真正把选择说出口，便一按窗沿，敏捷地翻进屋子里，从锻炉边缺胳膊断腿的工具里挑挑拣拣，找到了一根火钳和一柄刚刚修好的斧子，她想了想，将斧子递给叶持：“待会万一需要拼命，记得拿出刚才砸我的气势来。”
叶持沉默片刻：“……好。”
窑中果然别有洞天。
两人进入之后才发现，只有靠近窑口的地上积了灰烬，越往深处，地面就越干净，快到尽头时，已能瞧见一处大块石板制成的活板门。江十一俯身听了一会，确定里面已经没有那几个壮汉行动的声音了，才将门板挪开，顺着竖梯爬了下去。
地道足有三四丈深，其中极黑，伸手不见五指，两人虽然身上带着火折子，却不敢随便拿出来，只能侧身贴着泛潮的墙壁慢慢向前摸索。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既没有采矿的声响，也听不见任何人声，唯独极偶尔的时候，有一两滴从头顶岩层渗出的水滴落下来，发出轻而短促的脆响。
江十一回过头，用气声说：“有没有觉得像下了黄泉？”
叶持没出声，似乎仍在和他自己置气。
江十一便摇头一笑，又沿着地道走了一会，忽然道：“前面有光。”
光是从远处转角的另一侧透过来的，仍不算近，便显得异常稀薄，借着这点微光，能瞧见地上其实是湿漉漉的，有些坑洼处甚至已积了水。
两人格外小心地再度放慢了脚步，避免踩水的声响惊动可能在前面的人。
但这种谨慎很快就变得毫无价值了——隔了几个转角，一声惨叫陡然响起！
刀刃劈砍人体的声音并不算大，然而在这寂静的坑道里却异乎寻常的清晰，伴随着凄厉的悲鸣一起轰然回荡！
叶持脸色骤变，所有的血色在一瞬间从他本就苍白的面容上褪去，他突然扣住了江十一的胳膊，咬牙道：“你回去！”
江十一却没动，淡淡道：“叶大人，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说着，她用力掰开叶持的手，大步向前跑去。
坑道依旧狭窄，最宽处也只能容两人并肩，每隔二十步左右才有一支火把照明，光线幽暗，江十一随手拽了一支火把下来，低声问：“君子六艺，你学过射没有？”
见叶持点头，她将火把塞到他手里：“别担心，咱们还有好几十年好活呢。”
话音落下，已到了最后一个拐角，转过去之后便是个巨大的洞穴，刚刚下来的四个壮汉与两名监工站在几十个矿奴中间，而那好几十人全都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若不是还会动弹，几乎要让人错以为是一群干尸。
此刻那几十人全都被背缚双手，绑成了几串，最前面的十来人大约被掳来的时间最短，还依稀能看出些身强体壮的轮廓，但现在他们已经全都被乱刀砍死，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而剩下的人已被这幅惊吓吓破了胆，正在惊恐地尖叫逃命，可惜混乱之中每个人跑的方向都不一样，便只能互相拖累，后面的监工便哈哈大笑地挥动起皮鞭，像是放牧羊群一样追赶抽打着他们。
江十一愣了一瞬，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眼前这一幕，她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一个壮汉察觉光线变化，正巧回过头来，顿时大喊：“别玩了！有老鼠摸进来了！”
在他转头冲来的刹那，江十一的手就探进了怀中，她虽然心中狂跳，可练习过千百遍的动作却仍旧稳定，飞快地掏出了个瓶子，一把拔开瓶塞，将其中的东西凌空泼向最先冲来的壮汉，厉声道：“叶持！”
叶持毫不犹豫，甚至在她出声之前，便已经将火把脱手掷出，他射术寻常，但双方只隔丈许远，他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落空。那壮汉当然不会直愣愣等着被砸中，当即挥刀劈了过去，可钢刀刚碰到那支火把，突然“腾”的一声，火光骤然大盛，顺着刀身直直扑向了壮汉的头脸！
惨叫声再度炸响，但这一次却不是手无寸铁的矿奴，而是刚刚杀人如割草的凶手。
就在那个壮汉倒地翻滚嚎叫之时，江十一已扑向地面，抓住他掉落的长刀，朝着惊慌的人群抛了过去：“割断绳子！杀了他们！”
而她抛刀的同时，叶持也冲向了倒地的壮汉，他周身的火苗已经在翻滚中熄灭了近半，若再有片刻光景，或许他就能重新站起来，再度大开杀戒，但叶持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就在火光将熄灭的一瞬间，铁斧的利刃已重重砸向了他的头颅！
鲜血飞溅，叶持却恍然不觉，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如雪，衬着半边脸上的血迹宛如厉鬼，对面被乱跑的人群阻隔的矿场看守见状大惊，其中两人当即踹翻了面前的几个矿奴，大步向他冲来，他心头一沉，挥动斧子，迅速割断了面前几个矿奴手上的绳索，将他们向安全处一推：“跑！”
那几人尖叫着飞快地四散逃开，而随着他们逃开，也再没有什么能够挡在叶持与利刃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