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持攥紧了手中的斧子,左臂被绳索和藤蔓勒出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定然不可能同时挡住同时砍来的两把刀,可他却奇异地并不感到恐惧,甚至还有心情向周围扫了一眼。
江十一早已经不知溜到了哪里,到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这倒也好,只需再拖延片刻,那几十个矿奴解开绳索之后,形势便有很大可能逆转,而她也就安全了。
只可惜,他自己大概看不到那一幕了。
可就在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瞬间,叶持突然看到迎面砍来的钢刀上像是亮起了一团火!
一切都像是最初那一幕的重演,但又全然不同,此时已经没有第二瓶油了,这次只是一支孤零零的火把,带着呼啸的热风狠狠砸向最近一个持刀的壮汉。
江十一不知何时溜到了来时的坑道中,将墙上的火把拆下,朝着袭来的两人丢了出去。
那壮汉只见一团光飞快逼近,恰好在他即将一刀砍下之时,眼前却被火光刺得发花,连对面人的身影都被变得虚幻了起来,他大喝一声斩向火把,将它击落在地,火把浸入地上水泊,光焰霎时熄灭,然而刹那间从极亮到极暗的转变却让他眼前一黑,几乎难以视物。
短暂的停顿之中,叶持猛然回神,在生死关头竟然爆发出了这辈子从没有过的力气,险而又险地挡住了另一把劈头砍下的长刀!刀刃与斧头撞在一起,叶持被余力带得连退了几步,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凹凸不平的石壁,只觉震得喉咙里都生出了一股血腥气。
身后两个持刀的壮汉阴沟里翻了船,不禁大怒,来不及完全适应昏暗的光线就又急急冲了过来。叶持借着墙角的地势勉力躲过一刀,眼看着第二刀已当头砍下,本该避无可避,但下一瞬,他却像是脱力了似的,身体靠着墙壁下滑,半跪到了地上,以一种相当狼狈却又令人防不胜防的姿势从黑暗的角落里挥出了手里的斧子。
一个壮汉顿时 “扑通”摔倒在地,抱着腿惨叫起来,一片暗色之中看不清他伤势如何,但只听声音之凄厉,想来定然不会太过好受。
而这个时候,一个人影突然从坑道里窜了出来,扬手便是一把粉末糊上了另一人的眼睛,在那人伸手去挡的一瞬间,她灵巧地一拧身转到了壮汉背后,想也不想地抡起火钳,狠狠砸在了他的脊梁骨上!
那壮汉大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
江十一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时间,紧跟着冲上去,一下又一下地继续朝他头上砸去,直到那人渐渐不动了,她才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大口喘着气,看着叶持给那两人补刀,忍不住笑:“叶大人,我觉得你很有落草为寇的潜质,我要是哪天拉起个匪寨,一定把二当家的位置给你留着……”
叶持后背和胸中都疼得厉害,根本不想说话,缓了缓才弯腰将地上两个死人的刀提在手里:“少贫嘴了,还有一个呢!”
江十一却不在意,咸鱼似的靠在墙壁上,往洞穴另一边隐隐还有火光处努了努嘴:“别瞎担心了,蚁多咬死象,三十个人打三个还打不过么?”
确如她所说,就算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最初的混乱过去,那些哭爹喊娘到处乱跑的矿奴便渐渐冷静了下来,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在割绳子的钢刀传到他手里时,突然发狠地大叫一声,没像同伴们一样继续包头逃窜,而是回过身举起刀,迎着来追杀他们的壮汉冲了上去。
其他人先是一愣,但随即就反应了过来,有人随手抓了石头、木棍,还有人脱下破烂衣衫裹在手上,也紧随其后扑向敌人。
那三个气势汹汹的壮汉瞧见突然反转的情势,登时一慌,却已无处可逃,几次试图突围不成,竟被愤怒的众人你一拳我一脚地活活打死了。
随着最后一个监工咽了气,开凿出来的地下洞穴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一群饱受折磨的矿奴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尸体,脸上的愤怒和狂热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虚而茫然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声像是开启了某种闸门,越来越多的人也扔了手中的东西,嚎啕大哭起来。
叶持喘匀了气,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向众人走过去。
听到脚步声,一张张干瘦脏污的脸抬了起来,每一张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神情,像是早已经绝望,可偏偏在绝望的最深处却又不甘地生出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冀。
叶持用力挺直仍在剧痛的脊背,沉声道:“你们听好了,本官乃是新任江珑县令,因怀疑此处与近年失踪案有关,故亲来探查。不止本官,再过一两个时辰,大批官兵就会抵达,届时你们所有人便都可以平安回家了。”
众人面面相觑,说不上信了没有。
这一切听起来都太过不真实,按照常理来说,怎么会有县令老爷专门为了他们这些草芥一般的人来以身犯险,但若眼前的只是一场梦,难道他们二三十人竟会同时做了个一模一样的美梦不成?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怪异,江十一也从后面走了过来,清了清嗓子道:“不要耽误时间,等会不见这几个看守回去,上面恐怕还会派更多人来!”
叶持神色一凛:“没错!矿洞深处可有藏身之处?抓紧时间过去躲避!”
话音刚落,持刀的那个年轻人便愕然问:“大、大人,咱们不出去吗?”
叶持板起脸,并没有给他们虚假的安抚,而是冷静地陈述事实:“上面还有数十甚至上百守卫,出去必死无疑。就算采石场普通矿工对此处罪行一无所知,之前并未助纣为虐,但如今他们多半也不会冒着被看守一并灭口的风险来帮你们这些素不相识之人!”
如今之计,只有躲。只有躲过了这两个时辰,等官兵抵达,才能迎来生机。
可一帮老弱病残,想要从全副武装的追兵手里逃生,又谈何容易。
见一群人又有些慌神,叶持直觉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乱子,想了想,忽然生出个模糊的念头,偏过头轻声问江十一:“你会的戏法里有没有……”
他说到一半,便觉得自己很是无理取闹,剩下的话音就咽了回去。谁知江十一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笃定地笑了:“让你问着了,我正好有个主意。”
她没刻意压低声音,不少矿奴也听见了,全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江十一胸有成竹,回头扫了眼满地尸体,招手让所有人聚拢过来:“把这里收拾一下,血迹也清一清,只留下中间那一摊,然后……”
……
铜矿内掳掠来的奴工总共应当有四十五人,这当然不是近些年来十里八乡“失踪”的所有村民,却是目前仅存的,也是张东家精心计算后,觉得能在矿洞里容纳的最大数量的人——若少一些,只是开采铜矿的速度要减慢些许,但若再多,饮食、看守,又或是别的方面,便容易出乱子被人看出端倪了。
也正因为这种谨慎的心态作祟,在夜里柴垛起火的第一时间,张东家所思考的并不是如何判断此事是意外还是人为,而是觉得绝不能乱上加乱,必须得先下手为强,将矿中新抓来的那几个还没彻底驯服的硬茬子给杀鸡儆猴了。
但小半个时辰过去,他派下矿的四个守卫却还是没有回来复命。
虽然加上监工,他的人也不过六个,听起来远远少于矿中四十多奴工,但一方身强体壮身怀利刃,而另一边却瘦骨嶙峋、疲惫不堪,甚至还被绳索绑缚住了手脚,按照常理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意外。
张东家思索良久,警惕地派出了二十多守卫再次进入了矿洞。
而刚进入地道尽头的洞穴,守卫就愣了。
地上有血,但只有一大摊,两具矿奴的尸体倒在血泊中,看身上的伤口,像是被一刀处决的样子。
可除此之外,整个洞穴空空荡荡,再瞧不见任何一个人。
忽然,一名守卫叫住领头的:“张老大,你看看这个!”
他手里拿着一截断绳,一端系在尸体手上,另一端却被刀砍断了。
张老大便皱起了眉头,骂道:“蠢货!定然是杀人的时候不小心砍断了绳子,让后面的人跑了!这群废物!”
他四下张望,并没再看出什么不对,便点出几人:“你们七个跟着我,剩下的分成两队,张四和张六带队,进矿分头搜一搜,都给我警醒着点!”
矿中坑道曲折勾连,地形极端复杂,若想找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广撒网地分兵搜索,而且他们每队七八个人,每人都执火提刀,在这狭窄逼仄的矿道中,就算迎面遇上三四十个逃脱的羸弱矿奴也丝毫不惧。
但他们却不知道,那些本该在盲目逃窜的猎物此时却做出了与他们的设想截然相反的举动。
至少二十几个人正聚集在一条早已废弃的矿道中,此地年久失修,连头上支撑的木架也因为霉湿而开始腐朽,到处都堆满了破烂的盆罐,而尽头则是一大片一人多深的水坑,黑暗的水面不停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
叶持催着两个矿奴与死去的看守中身形相对矮瘦的两人换了衣裳,然后举起刀,将那两具尸体的头颅砍下,看着它们落进了深水坑里。他脸色难看极了,像是随时都可能吐出来,但声音仍然冷静果断:“再堆几具尸体过来!”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拖来了五六具尸体。
叶持盯着那几具矿奴的尸体,其中有个面孔他见过,正是当初借宿白石村时曾来叫门的男人。
他咳嗽了几声,再次扬起了刀。
片刻之后,七零八落的尸身便被布置好了,无论谁看起来,这都毫无疑问是一副矿奴被追到死胡同,走投无路之下被尽数砍杀的血腥图景。
叶持扔了刀,靠在坑道上稳了稳气息,沉声道:“受了伤、跑不动的人就躲在这里!”
说到这,江十一也正好走了过来,从一旁的丢弃的破席子等物件里拆出了些完好的苇杆,挨个分给受伤生病的人,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叶持剩下的话:“你们全藏进水里,离岸边越远越好,如果听到追兵的脚步声,便立即潜下去,用这个换气。他们就算带了火把,光也照不到那边。”
又看向最后两个伤势最重的矿奴:“若是觉得自己的伤无法下水,就躲到角落装尸体,能不能骗过他们,就看你们的命了。”
这不是万全之策,但对于此时的他们而言,却已是最好的选择。
江十一交代完便站起身:“叶大人,剩下的交给你了。”
叶持颔首,走到尸体旁边踩上了些血迹,又叫上两人如法炮制,等到其他人都随江十一走出了矿道,才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在他们身后,几行沾血的脚印在地面蜿蜒,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定然会以为是看守冲进来杀掉逃进死路的一群矿工,之后又继续向其他方向去追赶漏网之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