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的小丫鬟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
眼前的景象恍如数日前的重演,唯一不同的只是施法的“高人”从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变成了个风华正茂的大姑娘。
曲光只觉一口气堵到了喉咙口,让他连呼吸都忘了。
恰在此时,江十一蓦然回眸,火把跳动的暖光与冷冷月色在她剔透的浅色眼瞳中汇聚,交织成了一副令人心惊肉跳的诡谲图景。
曲光不自觉地抓住了身边妻子的手,却发现两人的皮肤竟是一模一样的冰冷。
江十一眼帘垂下,嘴角却向上挑起了个微小的弧度,像嘲弄又像是山鬼林魅的诱惑,声音又轻又缓:“好了,叶大人身上的官气已经暂时镇住了妖邪,现在我要带它去暗室作法了。”
说这话时,她似是不经意地朝叶持的方向一瞥,眼神中仿佛带了点小小的钩子,让那点神色间的笑意多了丝促狭。叶持被她这一眼看得一怔,心跳像是瞬间变得清晰了许多,他有些尴尬地别开目光,却听江十一幽幽道:“还要劳烦叶大人和钱捕头将这香案抬进屋子里去,莫要让其他人沾手,免得被妖邪所趁。”
曲光本来还想搭把手,闻言连忙又缩了回去,心惊肉跳地远远跟在后面。
眼前这一幕让他越来越切实地想起了几天前“高人”作法的景象,他本能地觉得其中莫名诡异,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一时间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但他也没能惶然太久。
当初焚香诵经用的那间耳房已经完全清理干净,此时只剩空荡荡的四壁,除此外再无半点陈设,如此一来,沉重阔大的香案便能毫无阻碍地被搬到最内侧紧贴墙壁的位置。等到香案搬回去,江十一便也抱着那件湿淋淋的衣裳和里面的“古怪”走到了门口,淡淡道:“曲先生,还请你在门口等候,以免沾染邪气。”
曲光:“……”
又是与当初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江十一却不理会他如何想,慢慢走向耳房深处。
屋子本就不大,最内侧挤了好几个人,便显得更加逼仄起来,叶持两人想要离开,却被江十一叫住,慢条斯理的分派任务,一会儿从麻布袋子里取东西,一会儿又整理供案香炉,片刻也不得闲。
江十一自己也并没有干看着,亲自整理了香案上遮罩的布幔,等到一切整齐了,才将怀中湿淋淋的“古怪”往案上一放,随即亲手点燃了蜡烛。
说来也怪,那蜡烛模样怪异,下半截还算正常,可最上面一点却颇有些凹凸不平,像是本已烧化了的蜡重新捏成的一般,而点燃的火光更加令人惊讶,竟是莹莹的绿色!
曲光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股寒意从嘴里吸进去,仿佛直接缠在了脊骨上,让他全身都有点发僵。
江十一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无论什么怪异的诡像都无法令她失色,又抽出一张符纸念念有词地晃了晃,等到它再次无火自燃时,那惨绿的烛火也倏然跳动了一下,渐渐变回了正常的颜色。
她淡淡道:“好了。”
曲光一阵恍惚。
太像了,除了江十一脸上既不高深也不紧张的表情以外,这一切都和几天前简直一模一样。
而下一刻,他的感慨就陡然攀到了顶峰。
江十一毫无预兆地一伸手,将罩在“古怪”上面的湿衣一把掀了起来!
——底下露出的竟赫然是那尊从“黄泉”里挖出来的魔胎!
而那东西与被祭祀了三四日的全然不同,通体漆黑,狰狞可怖,分明像是当初刚从地里被挖出来的模样!
曲光终于再也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出来。
也不怪他如此,整件事情都太过离奇,他分明亲眼看过,院中的缸里除了半缸清水别无他物,谁又能猜到江十一会从水缸中将这个祸害掏出来呢!
就连旁观了整场的叶持也不禁一怔,猛地望向江十一。
他自然不信妖鬼邪说,但也一时想不透江十一是怎么在他眼皮底下弄的把戏,待要仔细琢磨,却被曲光的鬼哭狼嚎搅得心烦,冷冷道:“七月半还没到,怎么就开始杀年猪了!”
曲光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惨叫戛然而止。
江十一嘴角一抖,好悬没笑出来,再次暗暗感慨叶大人这条尖酸刻薄的舌头简直是开过光的。
她清了清嗓子,找回装神弄鬼的状态,口中含含糊糊地念了几句道经,作了一通法,又将最后一张符纸拍上了那尊不知为何已恢复完整的魔胎石像。
不过片刻,曲光便眼睁睁地瞧见那香案上的石像猝然被符纸引燃,紧接着,通体都跟着熊熊燃烧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一眨也不敢眨,而就在火焰由盛转衰的瞬间,只听“喀”的一声,从火光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道刺目的白光,晃得人双眼如盲。
那漆黑的石像也随之呈现出了惨白的色泽,从顶端开裂成了两半。
曲光双手抚胸,好不容易从耀眼的白光中缓过来,再瞧见这一幕,连大气都不敢喘了,整个人都已处在一种惊恐过度的恍惚之中。
江十一回头瞥他,淡淡笑了笑:“好了,邪祟已经祛除干净,你来看一看。”
曲光哪里还敢上前,可这事也由不得他,几个站在旁边的捕快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听令下,立刻半推半架地把他拽了过来。
他只觉心肝都拧成了一团,全身发软,压根不想睁眼去看,可偏偏就在此时,忽然听见香案边上传来叶持一声错愕至极的疑问:“这这、这是什么玩意?!”
江十一默了片刻,似乎想维持高深莫测的风度,可惜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曲光心头扑通扑通乱跳,不自觉地看向叶持,讶然发觉他虽然惊诧,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恐惧之色,这才乍着胆子将脑袋扭回去了一点,小心翼翼地向香案上窥去。
下一瞬他就彻底愣了。
——那狰狞可怖的石头壳里藏着的并不是什么诡异石胎,而是个拳头大小的捣蒜石臼!
那玩意曲光实在是熟悉极了,和他家庖厨里的一模一样,就连上面的一个小小豁口都毫无差别!
曲光:“这……这是……我……这……可是……”
他懵了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个完整的句子来,只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江十一微微一笑:“如何,当日那‘高人’可是这么骗你的?”
曲光又愣了许久。
但惊涛骇浪一般的荒谬感渐渐褪去之后,他终于捕捉到了对方话中的一个关键字眼:“骗?骗我?”
像是生怕自己会意错了,他刚说完,就又忍不住补充:“江姑娘,这魔胎……是假的?”
江十一再次笑了起来:“自然。”她掂了掂那只小石臼,塞进曲光手里:“不然总不会是你家水缸作祟,生了个小捣蒜臼吧?”
这话荒谬至极,曲光也想笑,可又笑不出来,心情大起大落之下表情愈发哭丧了:“江姑娘你是高人,就别拿我取笑了,我这心里……唉,求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江十一正要开口,却发现他说话的工夫,叶持已经走到香案另一边,从地上捡起了他那件湿衣,轻轻地“咦”了一句。
江十一便知道他想明白了。
果然,叶持冷笑一声,将衣裳翻了过来:“这就是那些骗子能够玩挖地取物的把戏的原因?”
他一掌平托在衣裳后背正中的位置,从这个方位可以清晰地看见,在衣裳内侧已用一根粗而长的铁丝一圈圈盘成了个比碗口还大的圆盘,只需拿捏好施力的方位和力道,便可以让这些铁线散开,形成一个螺旋状的内胆,将衣裳布料完全撑起来,从外面看,便仿佛衣服里包裹着实物一般。
这把戏说穿了异常简单,只能用来骗一骗毫无戒备的外行人罢了。
江十一便笑道:“你这衣裳太薄,我仓促间又只能用细铁丝将机关钩在衣服上,若不是借着夜色遮掩,恐怕很容易露馅。倒是那些假道士的法衣十分厚实,又有许多精美刺绣,里面做了手脚更不容易看出来。”
说到这,她转向曲光:“这石像原本就藏在香案底下,而并非你家中,所以,无论他们是在哪里挖坑,有没有挖到地下泉水,甚至是在你家房上刨开一片屋瓦,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里面揪出个‘魔胎邪祟’来。”
曲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来。
江十一又摇头笑道:“至于这无火自燃的符咒不过是上面涂了一点磷罢了,这种鬼火,你随便找个坟地都能见到不少,而异色的蜡烛,则是在制作的时候往里面添一点铜粉,烧出来的火焰自然就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骗子惯常用来骗钱害人的把戏,只能骗骗你们这些求鬼拜神的傻子。”
曲光只有讪笑,心中却仍觉仿若半梦半醒,一切都不大真实。
“至于净化魔胎的伎俩,”江十一正要往下说,忽然瞧见叶持若有所思的神情,便笑道,“想来叶大人已经想明白了?”
叶持翻了个白眼。
他确实没想到江十一一身变戏法的能耐居然如此炉火纯青,居然能在他脱下氅衣之后的短短时间内就避人耳目地在其中做手脚安了机关,这才一时着了道想差了,而此时换了种思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冷笑道:“不过是先将石头剖开掏空,装上东西,再将外壳合拢,涂上炭粉与蜡油,模拟出石头原本的样子,等到那两样东西烧完了,自然石头就裂开了。”
他伸手在石头外壳上摸了一把,果不其然从上面摸到了一点因为准备时间仓促而残留在角落的蜡质,嗤道:“至于里面爆发出的白光,我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捣鬼,但刚刚你不是说了,蜡烛里加上铜粉便可烧出绿火,既如此,想来也必定有别的什么能烧出白焰,没有什么稀奇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江十一却着实有些吃惊,她是猜到叶持多半已经看穿了整件事的手法,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这些细节都推测得分毫不差。
她便笑道:“不错,这一次我在里面加的不过是一点倭铅粉末,烧起来便是这种白光,虽然偶尔会有些发绿,但藏在外面的火光之内倒也不算显眼,这不就把曲先生他们都唬住了嘛。”
说到这里,她面上的笑意与惯常的散漫都渐渐收了起来,正色看向曲光:“曲先生病急乱投医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凡事还是应该多加三分思量,莫要让小人趁虚而入才好,否则担惊受怕事小,耽误了令堂的病情事大。”
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些:“而若是因此为自己,为衙门和全县百姓招来祸患,便更是后悔莫及了。”
曲光正在连连称是,悔不当初,突然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愣住,仔细一想,脑门上“唰”地出了一层冷汗。
他没被吓昏头的时候也是个明白人,立刻就联想到了刚刚县衙上空升腾的火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目光游移不定地觑向叶持:“大人……刚刚钱捕头只说奉命前来,却没吐露细节,莫非今夜这场火其实是……”
听到这句话,叶持总算给了他个好脸色:“是冲着你,或者说是冲着你这些年经手的公文和卷册而来的。他们先烧了我书房中的记录,若是再杀了你,便死无对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