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州的知州早已被磬王府打点得明明白白。
这不是什么新奇事情,没有人刻意提到这一节,但所有人对此全都心照不宣。在这样的情形下,可想而知州府衙门里等着叶持的会是什么。
江十一的身份不方便进王府,便一直在客栈里等着,此时听见平安特意传来的消息,心头便是一沉。
她忍不住默默地叹了口气,觉得叶持这人就是个倒霉鬼,小半年来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
而晚上的时候,她便也一点粉饰也没加地把这话对叶持说了,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一记白眼。
叶持一边收拾行囊,一边慢慢地把王府中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皱眉道:“陛下与磬王之间的关系恐怕并没有那么兄友弟恭。”
他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江十一这惯于体察人心的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啧啧叹道:“岂止啊,依我看,皇帝怕是恨死磬王了。”
叶持转头看她:“哦?”
江十一拍了拍手,又轻车熟路地撑住桌子往上一跳,坐稳了才说:“曹公公当着磬王的面对你嘘寒问暖,是皇帝在故意施恩,虽然他并不会真的在意一个六七品官员,更不知道磬王为何举荐你,但仍要防备你感念磬王的提携之恩——你是这么想的吧?”
叶持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点了点头:“难道不是?”
江十一便神秘兮兮地笑了,勾勾手指让他靠近:“那你有没有想过,皇帝为什么要答应磬王的举荐呢?”
假如只是简单地与磬王关系不好,那么拒绝对方的请求不就行了?
叶持不爱去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之前未曾深思,此时听到这一问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忖度片刻,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江十一知道他想通了,悠悠笑道:“因为如果他拒绝了,难保你这个能臣、人才不会为此怀恨在心,以后若事态有变,也许就会投向磬王。而他若是顺水推舟升了你的官,再加以恩赏拉拢,那你就成了他安插在磬州城,替他监视磬王一举一动的钉子。此消彼长,何乐而不为呢?”
叶持没有说话,许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磬王没有异心,或者至少皇帝不曾猜疑磬王生出异心,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偏偏江十一又补上了一句:“叶大人,听闻当今陛下……膝下无子啊!”
叶持一惊,霍然抬头:“住口!”
他拎起桌上的竹笔,恶狠狠地敲上江十一的脑门,压着声音训斥:“什么都敢说,你是不是戏法变多了,以为你那脑袋掉了也能再变出来个新的!”
江十一唉哟一声,垂下眼,掩住了眸底的暗色,总算不再继续戳他的肺管子了。
但她脑子里却并未停止琢磨。
皇帝年逾四旬却仍旧无子,储位空虚,而距离那个高不可攀的位置最近的,正是分封在磬州的这位天子幼弟。若是兄弟和睦也就罢了,可这一对天家手足之间却又暗流涌动,可想而知,若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稍微选错了位置,恐怕用不了多久,定然会变成这场神仙斗法中第一个遭殃的牺牲品。
江十一一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再一次暗叹,觉得这姓叶的果真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倒霉鬼,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居然都能不偏不倚踩进坑里。
叶持应当是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沉默了很长时间,慢慢地将纸笔收进包袱里系好,犹豫道:“州衙里人多眼杂,我怕难以护你周全……”
要是让他继续说下去,下一句多半就是劝江十一留在客栈等候消息了。江十一也清楚这一点,便不以为意地笑道:“我混了这么多年江湖,何曾需要别人护过?”
孰料叶持却依旧忧心忡忡,半晌,终于低声说了实话:“磬王身旁姬妾众多。”
江十一:“噗……”
叶持却没有笑,神色间压抑着一种极深的愤怒与无力感。
孑然一身时,他无所畏惧,但现在,他连想都不愿去想,若磬王将对他的恨意转嫁到了江十一身上……
江十一静静地看着他,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好吧,听你的。那我这阵子去求晋王世子收留好了,他那里总该是安全的。”
叶持终于松了口气。
他剩下的时间并不多,又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有人来催他去州衙拜见主官了。
磬州知州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脸容蜡黄,一身浓重的药味,说上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息许久,仿佛随时都可能两腿一蹬见阎王去。
或许是体力不济,他并没有为难叶持,仅说了一番官面上的套话,很快便晃晃悠悠地回去休息了。
接下来便是见过诸多同僚。
磬州城中事务繁杂,同知不止叶持一人,而说来也蹊跷,不知是巧合还是被谁特意安排好了的,他在衙门里要主掌的,正是刑狱相关之事。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外面已有人来报,眼下就有案子上了门。
与此同时,江十一也在临时租下的小院外面见到了闻讯前来的平安。
少年坐在马车里,蜂蜜糖炒栗子的甜香透过帘子的缝隙飘出来,绵软得像是午后的阳光,江十一看了眼衣着朴素却仍遮不住浑身煞气的车夫,微微笑了笑,屈身钻进了车中。
“屋子里请了人帮忙收拾,不大方便说话,”她对着车厢对面捧着手炉的周蕴笑道,“还望世子见谅。“
周蕴又往手炉里投了一角香料,在车壁上敲了下:“无妨。“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等到车外陋巷中的人声渐渐远去,他又问:“平安去客栈打听,才知道你搬了出来。怎么没和叶大人一起?“
江十一笑吟吟地胡说八道:“住进州衙里,就不方便每天出来卖艺了呀。“
周蕴噎了噎,隐约察觉了几分内情,不由叹息:“磬王叔在封地自在惯了,这回觉得丢了面子,只怕……唉,等他气消了就好了。”
虽然这么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口气绝不是那么好出的。
周蕴说完,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这种劝受害者忍耐的说法有些刺耳,却终究没法跟着一起骂自家长辈,只得转开话题:“江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江十一毫不委婉地打量着他,笑意微妙:“我要找一个人。”
找人?
周蕴奇道:“户籍黄册应当存放于州衙之内,此事江姑娘何不请叶大人相助?……还是说,不方便让他知晓?”
一看他的样子,江十一就知道他定然是想差了,摇头失笑:“世子,咱们再做个交易如何?”
周蕴:“哦?什么交易?”
他本就脾气不错,面对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更是额外添了几分优容,便听见江十一说道:“查黄册叶大人自然能做到,只是他现在情形不妙,做多错多,所以还请世子帮我这个忙,找到那人的所在。”
周蕴想了想,笑道:“可以是可以,但既然是交易,我总该分润到几分好处。”
江十一瞥他一眼:“分润给您一场功劳如何?世子看过叶大人的那份奏状,不知您是否还记得,谋害柳家小公子的那名小厮,便是在长生道之人的授意之下从州城这边‘买’回去的?”
如今,长生道剩下的道观与道士都已经与被清查出来的贼人割席,而且一时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法之举,仿佛真的就是教内偶然出了几个害群之马一般。
但事实真的如此么?
那个逃走之后就仿佛从人间消失了的“张东家”,还有隐藏在州城区域内、能够轻易将精心训练的眼线通过官牙卖给指定人家的那股势力,甚至还有在洪山县杀人的真凶……这些令人毫无头绪的人和事无一不昭示着,长生道的根须早已在整个磬州的土地之下盘根错节,拥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力量。
江十一笑道:“世子难道不想剿灭贼人,为陛下分忧么?”
停顿了下,她的声音压得更低,琥珀色的眼眸在窗缝渗进来的一点阳光下闪动着满含蛊惑意味的幽光,循循善诱道:“光是江珑县闹出的事,就已经让磬王丢了面子,那么如果陛下得知整个磬州都已经从根子里被挖空了,又会怎么样呢?”
车厢里咔嚓咔嚓剥栗子的声音骤然消失了。
平安一个激灵,默默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发现自家主人浑身突然散发出一种山雨欲来似的压迫感。
周蕴的神情不再和善,那两条俊秀的眉毛几乎要拧成死结,薄薄的眼皮下面目光极为冰冷,一字一顿:“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江十一却笑了。
“当然是叶大人了——你以为我会这么回答?”她向后靠回车窗边上,声音漫不经心地拖长,仍旧是懒散的语气,在周蕴的逼视下悠悠道,“我看起来就不像是个人,而仅仅是只给男人传话的百灵鸟儿么?”
周蕴:“……”
他被反问得一时词穷,再看向那双色泽浅淡而剔透的眸子时,心里就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异常诡异的感觉。
江十一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声音再次放轻,微弱到连角落里的平安都听不清楚:“世子你知道么?我曾经在京城卖艺大半年,每天都走街串巷,听到了许多闲言碎语……譬如,世上人大多都在说,与陛下血脉最近的,便是远在封地、二十年不曾回京的磬王。”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我却偏偏听到有几个愤愤不平的公主府杂役醉酒聊天,提起了几十年前,若不是晋王实在体弱多病,太子之位也不会落到先帝头上。”
正如江十一所说的一样,尽人皆知,皇帝年过四旬而无子,最可能的储君自然是与他相差十几岁的幼弟,可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系人选——先帝最为亲近和信赖的那位兄长老晋王虽然已经过世,但如今的晋王仍是与皇帝有着同一位祖父的堂兄弟,血脉紧紧相连。
周蕴的呼吸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像是因为听到了不敬言辞而恼怒,却又更像是在勉力压抑着某种特殊的情绪。
终于,他长出一口气,冷冷道:“够了!江姑娘,单凭你这几句话,便是死罪!这次我不与你计较,但——”
江十一:“但什么?世子难道没见到磬王的荒唐么?还是说您的仁善不过是装出来欺世盗名的,其实根本就不关心万一磬王被立为储君,这天底下有多少好人要遭殃?”
周蕴声音一滞,最后几个字就说不出来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车里都没有人再开口,寂静之中,仿佛有晦暗的风暴与浪潮不停被撕裂,又更多次地重新凝聚。
江十一心头微松,确定了面前这位晋王世子果然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也很正常,陛下年过四旬而无嗣,这从来都不是秘密,甚至若不是因为如此,磬王这个自幼被“流放”到了僻远的磬州做藩王的皇弟又怎会敢于肆无忌惮,而朝廷中的大臣们却始终对其荒诞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一切,看在向来以贤能著称、却因为体弱多病而错失皇位的晋王一脉眼中,无论出于私欲还是公心,难道他们就真的一点都不觉得愤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