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面前这个女人。
正像江十一猜测的那样,他从不甘于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闲散宗室,始终盼望着能一展抱负,而东宫无主这件事也确实不可避免地让他在心底最幽暗最隐秘的角落滋生出了一丝妄念。
但他也同样不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枭雄。
即便曾经遥遥仰望也觊觎过那个位置,却从未真正去抢夺过什么。纵使到了今日,面对着毫不留情揭穿了他最不可告人的期待的江十一,他心中的震惊也还是远远多过了恼怒,甚至从没想过要因此杀人灭口。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在州衙外面停住。
周蕴走下马车,初冬午后的阳光带来了一丝暖意,让他活见了鬼似的脸色好看了一点,心头却愈发沉重。
那见鬼的女人句句都戳在要害上,陛下日夜求仙炼丹,沉迷方术,而磬王叔……据说自幼早慧,有明君之资,可现在亲眼见到,却发现……
磬王府大殿上半裸妖娆的姬妾身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周蕴暗暗一叹,再想起一路上看到的衣衫褴褛的百姓,只觉心中百味杂陈。
先帝殚精竭虑一生留下的基业,就只能这般败坏下去么……
或许,江十一提出的所谓交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周蕴重新上了马车。
“城外,东郊小杨村,”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淡道,“你说的那名官牙已经回家养老,如今就住在那里。”
不等江十一说话,他就又说:“叶大人正在问案。”
江十一面无表情地掰了掰手指头,像是在计算,过了好一会,慢吞吞道:“如果我没记错,从他上任到现在,总共也就一个半时辰。哎呀,原来州中的官老爷都这般勤政爱民吗?”
周蕴这会儿看到她就心烦,哂道:“江姑娘何必明知故问。”
说完,又有些懊悔自己迁怒他人的行为,弥补道:“不必为叶大人担心,他秉性聪颖正直,不过是复核一些民间官司纠纷而已,断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但事实上,叶持却并没有周蕴所想的那般惬意。
州府中的另一位同知像是与他有仇,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了无数民间家长里短的纠纷,全都一股脑塞给了他,简直要把人烦死。
可看到那些真心实意地为这些琐碎纠纷苦恼的百姓,他又实在无法放任不管,只能耐着性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
就在叶持深陷争产斗殴的漩涡中时,江十一和周蕴也已到了城郊的小杨村。
村中大多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人,江十一没费什么力气就问出了前两年刚从城里搬来此处投奔儿孙的前任官牙徐氏。
他们找到徐氏时,她正在如寻常的乡下老妇人一般喂鸡。
听见来人叫自己的名字,徐氏明显地一惊,连忙将几只芦花鸡赶进笼子里,回身小心地问:“贵人找民妇有事?”
周蕴余光瞥了眼自己并没有什么明显标识的马车,淡淡笑了笑:“老人家眼力倒好。”
徐氏局促地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连忙讪笑道:“不敢欺瞒贵人,民妇在城里当了半辈子官牙,别的不敢说,但这识人的眼力却还略有一点。贵人气宇轩昂,自然不是平头百姓能比的。”
她姿态圆滑卑微,面上带着讨好之色,可言谈间并没有什么惶恐,全然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但就在她招呼儿子媳妇去准备茶水的时候,江十一偏了偏头,对周蕴轻声耳语:“有点奇怪。”
这老妇人表现出的情绪多种多样,却偏偏缺少了惊讶,是不是早已经预想到或迟或早会有人来找她问话?
而且,做人牙子这一行的,无论官私背景,手里难免都有点不可告人的事情,这徐氏看起来如此坦荡,恐怕要么是个不世出的圣人,要么就是个早有预谋的骗子!
周蕴也微微挑了挑眉,拿眼神询问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江十一笑笑,直截了当地走上前去,对着徐氏问道:“向您打听一个人,大约三四年前,有位江珑县姓柳的商人曾在你这里买过人,名字应该叫做阿晨,不知您可还记得?”
“阿晨?不记得!”
徐氏又回身查看了一下鸡笼,随即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嗐,姑娘,你年轻见过的事少,不知道做我们这行的,一年里少说也要见几百个主顾,更别提经手的丫头小子了,哪还能记得那么清楚,何况你就说那个叫阿晨的,连个姓氏来历都没有,这让老身往哪里想去啊!”
或许是江十一通身的打扮实在不像与周蕴有什么关系,反倒更像是个街头随便找来引路的贫家女,徐氏同她说话时语气明显更放松许多,一不留神就带出了几分倚老卖老教训后生的架势。
却不料江十一刚一听见这句辩解,脸上和气的笑容就霎时烟消云散。
徐氏一愣,隐约察觉自己可能犯了个不小的错误。
江十一却没给她弥补的机会,那双剔透的琥珀似的眼珠死死盯住了徐氏,声音里充满鄙夷,露骨地嘲弄着她的拙劣隐瞒:“州衙卷宗写得清清楚楚,你三年多前便不再做牙人,回到小杨村养老,那个阿晨差不多就是你最后经受的几桩买卖之一,你真的没有一点印象了?”
徐氏听到这一问,高高吊起的心头略松,可正要说话,江十一却又冷淡地翘了下嘴角:“如果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这时候不该向我询问那个阿晨的全名和外貌如何么?为何又连细节都不做确认便敢作答,莫不是有意欺瞒作弄贵人?!”
徐氏吓了一跳,霍然看向负手站在江十一身后的周蕴,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连忙讪笑道:“姑娘可别乱说,老婆子一辈子规规矩矩的,哪敢对贵人不敬!你年轻气盛,但也别随口就拿人作筏子呀!”
江十一脸色愈冷。
若在数月……不,即便在一个月前,她若遇上这种事情,多半会配合着徐氏继续把这场戏装模作样地演下去,迂回而柔和地从对方口中套出话来,可现在她却突然有些不高兴了。
昨夜临别前叶持那种仿佛被拿捏住了软肋却又不得不压抑忍耐的神情始终在她脑中盘桓,怎么也无法忘掉。
这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起许多年前洪山县客栈门外与班主的最后一面——为什么那些满怀恶意的贵人们总是这样,在轻而易举毁掉别人最重要的东西时,竟然连丝毫愧疚都没有?而什么都没有做错的好人,却只能步步后退,委曲求全?
而这一次,她不想等到无法挽回的时候再追悔莫及了。
哪怕不自量力,哪怕难于登天,她也想要试一试,让那些高贵的恶人再也没有毁掉别人人生的能力!
希望晋王世子不要让人失望……
江十一瞥了眼周蕴,又将视线落回徐氏身上,冷冷道:“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算阿晨让人杀了灭口,也定然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对不对?“
徐氏一瞬间沉默下来。犹豫、怀疑与惊恐之色在她脸上交替浮现,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望向负手而立的周蕴,像是希望寻求某种验证。
江十一立刻嘲讽道:“怎么,觉得我在骗你?”
徐氏讪笑。
江十一却半点放过她的意思都没有:“你也可以自己去打听,那个阿晨走岔了路,拜错了山头,现在坟头的草都一尺高了!所以你最好像你说的一样,根本不记得他,不然,呵……”
她往整洁宽敞的农家小院里幽幽瞥了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诡异:“对了,你在外乡还有亲戚么?”
话题转得太快,徐氏不由一愣。
可她虽没听明白,却本能地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下一刻江十一便缓缓道:“我劝你尽快通知他们吧,别不小心断了香火。”
“你、你是什么意思!”
徐氏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双手揪住裙子,色厉内荏地嚷道:“什么阿晨阿昏的,都说了我根本就不记得,就算我当初真的经手过,把他卖给谁家了又能怎么样!我还是那句话,老身当官牙当了一辈子,不知道往多少人家里送过丫鬟小厮,难道他们出了事就都来找我的麻烦,简直可……”
最后一个“笑“字没说出来,徐氏忽然发现江十一看着她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神情。
江十一微微向前探身,琥珀般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地映出徐氏苍老的容貌,轻言细语:“你很小心,说话的时候一直十分注意,没有不小心透露出那个阿晨是男是女,防备让我抓到把柄,可是……”
她弯了弯嘴角:“可是,你经手的分明有那么多长随、马夫或者上了年纪的老妈子,你既然全不记得了,又怎么知道阿晨是个年纪只能当丫鬟小厮的孩子呢?“
徐氏愣住,不自觉地张开嘴,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十一猜测得没错,她确实知道点什么。
几十年的官牙,自然有一番记人的本事,总不至于连告老之前刚刚见过的最后几个人都毫无印象,而她最初过于不假思索的否认,也确实是在刻意地遮掩一些事情。
一些让她内心惴惴不安,生怕被人戳穿的事情。
但无论那些事情是什么,都不会重过她一家子的性命,何况阿晨本人都已经埋进了三尺黄土之下,便更加让遮掩的意义变得更加微乎其微。
在反复询问了好几次,得知那个叫做阿晨的小厮确实已经惨死,而且还牵连到了好几条人命之后,徐氏终于还是松了口。
她将江十一和周蕴请到了屋子里,谨慎地让儿子和儿媳在外间看守,良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副看不见的重担。
“贵人恕罪,不是老婆子有意诓骗,实在是……唉,这事说来话长,老婆子是真的害怕呀!“
江十一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渐渐地,徐氏嘀嘀咕咕的辩解声越来越小,表情也越来越尴尬,只能悻悻进入正题:“贵人,这位姑娘,那个叫阿晨的我确实记得,是三年半之前有个眼生的管家模样的人送来的。那孩子当时好像是十一二岁的模样,刚送到我那的时候,看着瘦骨嶙峋的,身上还落着不少伤口。 “
周蕴瞅了依旧面无表情的江十一一眼,微妙地挑了下眉毛。
是真惨,还是苦肉计?
在他思索的时候,徐氏已又继续说道:“要只是这样也就算了,我这么多年早就见多了因为犯错被主家打得皮开肉绽发卖出来的下人,年纪大的年纪小的都有,也不差他一个,可是……”
周蕴饶有兴致:“可是什么?”
徐氏又开始不自在起来,嘴唇微微颤抖,不自觉地攥住了裙子,过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咬咬牙说道:“不敢欺瞒贵人,那个发卖阿晨的人家给了我二十两银子,专门嘱咐我找个大夫给他看伤,说是等到两个月之后,江珑县会有个姓柳的人过来挑人,到时候卖给他就行了。”
这种事情并不让人意外,互有龃龉的高门大户甚至政敌之间时常会用各种花样繁多的下作手段往对方家中安插耳目。
周蕴摇头低哂一声,已有七八分确定那些伤是在做苦肉计了。
不得不说,对于柳明安那种天真单纯却又叛逆的小少爷来说,阿晨越是经历凄惨,他便越容易忽略掉自己和堂兄之间的龃龉,因为同情而放下戒备,渐渐亲近这个由柳明俊送来的小厮。
他想了想,又问:“还有呢?”
若仅仅只是几道伤疤,徐氏或许会对阿晨有印象,但绝不会如此紧张。
徐氏干巴巴地陪笑一声:“贵人果然心明眼亮。可惜老婆子愚钝,没想那么多,也就过了半个月,正好有一户人家不知怎么就看中阿晨了,我……我一时糊涂,想着那个姓柳的来不来还不一定,就算真来了,左右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就算临时寻摸个和阿晨长相岁数差不多的也就搪塞过去了……”
周蕴轻轻地吸了口气,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几乎就在同时,江十一声音低缓地问:“那户人家死了么?”
“……你怎么知道?!”
徐氏猛地一哆嗦,见了鬼似的紧紧盯住了江十一。
江十一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莫非还以为我刚才说让你一家子小心些,都是唬你的吧?”
徐氏呆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顿时哆嗦得更厉害了。
江十一嘴角噙着慵懒而冰冷的笑意,一言不发,等着她自己冷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氏忽然颓丧地捂住了脸,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姑娘说得没错,那户人家刚买下阿晨,没过几天,家里就遭了贼,除了下人房里的阿晨,其余的人一个都没活下来……后来,后来阿晨就又回到了我手里,不知怎么着,送他来的竟然还是他当初那个主家的人……”
说完这句话,徐氏实在忍受不住似的,在沉积发酵了千余个日夜的恐惧不安之中低低哭了起来:“这回,那个人又跟没事儿人似的给了我二十两银子,一个字都没提我偷偷把阿晨卖了的事……可我看到他对我笑的模样,就知道了,那是给我的封口钱!贵人,姑娘,那些人杀人比杀鸡还痛快,你们说我怎么敢把这事告诉别人哪!”
徐氏说着,已快要哭得晕过去,这一回,江十一总算点了点头:“所以,这才是你三年多之前突然离开磬州城,回到乡下养老的缘故。”
她又看了眼周蕴,目光奇异,隐隐带着某种挑衅般的意味,像是在诘问对方是否真的有胆量和魄力将那些蛰伏在地下吸血杀人的蛀虫一扫而空,或者有负于先祖的贤名,只是个汲汲营营谋求权力的绣花枕头。
周蕴禁不住一怔,不自觉地沉下眉宇,右手缓缓抬起抚上左侧胸口。
许多利弊得失一瞬间在他心头掠过,还没来得及理清,便见江十一又转回了头,对着徐氏似笑非笑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将阿晨送到你这里的那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