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州城是一州治所之所在,要比只剩了个空架子的江珑县繁华许多,已快要入冬的清晨时分,街头巷尾仍随处可见冒着袅袅热气的食摊,到处都充满了烟火气息十足的喧嚣声。
叶持已在临街的客栈上住了两天,但看着这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却依旧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他并没能感慨太久,楼下很快就传来了马车驶来的声响。
又过了一小会,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是周蕴。
见他亲自上来,叶持略有些错愕,站在门口和他面面相觑了片刻,总算想起了点人情世故,一板一眼地见了礼,然后镇定地询问:“现在就出发?”
周蕴前两天就见过叶持,当时虽然觉得他的表现与往日见到的那些京中官员或者高门子弟颇为不同,但念及他正被磬王派去的狗腿子烦得焦头烂额,就算表现得不甚随和也算是人之常情,便没有太在意,可如今一看,发现他还是与那时一模一样的冷脸,总算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点什么。
——难怪那么多进士,就他一个人被扔到了江珑县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周蕴心情有些古怪,却没在脸上表现出来,还是那副温和的笑容:“听江姑娘说,叶兄一向体弱,可惜我如今皇命在身,须以查案为先,便不得不让叶兄受累了。”
叶持正要去取大氅,闻言脚步一顿,回身瞅向周蕴:“叶某出身贫寒,与天家没有半点瓜葛,当不起世子如此称呼。”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而且我身体很好,不劳挂怀。”
周蕴:“……”
他没有江十一的厚脸皮,被连怼了两句,实在有些笑不出来了:“既然如此,便请吧。”
几人如今要去的,正是当初贡船失踪的地方。
那段河道正好出了磬州地界,一侧高山是方圆数十里闻名的踏青赏秋的好去处,另一侧则是广阔的荒野石滩,虽有野趣,却一年到头荒无人烟。
当地县令已收到消息,早早等在了山脚下。
三日后的未正时刻,一行人从临时搭成的小码头下了船,那朱县令连忙来拜见,又主动重复了一遍当日的情形,指着东岸起伏的密林道:“重阳那天,下官是亲眼见到贡船逆流驶过此处,被这片山丘与河岸上最密实的一片树林遮挡住的,发觉出事之后,下官又亲自率人重新登山试验了几次,最后确定贼人应该是在这一段做了手脚。”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岸边的林子已被他提前做了标记,其中大约半里长的一段区域两侧立着醒目的长杆,上面鲜艳的布条正在迎风招展。
半里,并不是一个很长的距离,尤其在那两艘大船彼此相距至少二三十丈远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说,这片林子能够恰到好处地同时遮掩住两条贡船的时间只怕短暂到连一百个数都数不完,无论是谁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动手脚,都难如登天。
可那些不知道身份的贼人,偏偏就成功了。
他们不仅在一瞬间截住了两艘贡船,而且还同时控制住了船上总共数十船工,让对方连半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
这真是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么?
朱县令显然听说过隔壁磬州闹鬼的传闻,在引着一行人上山的时候,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把这话问了出来。
叶持的表情蓦地变得有些奇怪。
但他这会儿没什么心情说话,连续几天的车船颠簸,让他胃里很不舒服,此时连脚步都有些发飘。江十一顺手递给他一颗早就准备好的糖渍梅子,小声道:“闹鬼哦,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或许是多心了,但在与那个鬼鬼祟祟的长生道打了几个月交道之后,她实在是忍不住一听到坏事就联想到他们。
而如果真是他们在捣鬼——
叶持不知是被梅子酸到了还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地“嘶”了一声,过了一会,低声咕哝:“劫贡船,到底有何图谋……”
“图谋?”
周蕴刚才一直在与朱县令说话,没留心另两人的反应,此时走过来,正好听见了最后几个字,神色凛然:“叶大人是想到了什么?”
叶持鼓着腮帮子,沉默了半天,总算把梅子核吐掉了,咳了一声:“只是觉得奇怪。”
这是废话。
但他紧接着就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了几下,说道:“这是从磬州城到京中的运河水系图,旁边的圆圈,是沿河的重要城邑。”
他手中树枝接连点在那条简陋的河道上:“无论是看过舆图的人,还是亲身跑过这一路的水贼土匪,都该清楚,接下来大半个月的路途中,贡船至少会经过四五处无人的险滩与旷野,所以,贼人为什么不找个无人的时间与地点动手,却偏偏要挑重阳之日,在登高众人的眼皮底下截船?”
话音刚落,周蕴当即一愣。
他原本已给叶持下了个恃才傲物、不值结交的评判,这两天在船上见他晕船病恹恹的模样,更是有些后悔请他来帮忙,却没想到叶持不过刚刚抵达案发之地,只看了几眼,竟然就发现了之前所有人都忽略掉了的重要疑点。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贼人是如何做到此事”上,只有他跳出了这层迷障,最先想的是“贼人为何要这样做”。
细细想来,或许这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周蕴立刻收起了敷衍之意,郑重道:“贡船关乎陛下和朝廷的颜面,若贼人炮制此案乃是别有用心,只怕所图不小,还请叶兄细说!”
叶持眼角一跳。
上次他听见这位晋王世子一口一个“叶兄”,如同寻常百姓一样与他平辈论交,就觉得别扭透了,没想到好不容易怼得对方消停了几天,此时却又毫无芥蒂地故态复萌。
他略略有些烦躁,奈何正事当前,他也只能强迫自己忽略这些令人不快之处,摇了摇头:“不好说,我还得确定一些事情。”
“何事?”
叶持没有回答,转向朱县令:“请问往年贺陛下圣寿的贡船都是什么时候经过此地?”
朱县令愣了下,却立刻回过神来,回忆道:“也差不多和今年一样,或早或晚,总差不过一天……哦,若是去年和前年的话,都是重阳的时候到的,只不过一次是上午,一次是刚过中午。”
也就是说贼人若想提前在此地埋伏,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并不一定需要船上有内应。
但这也同样意味着贼人早该清楚,贡船途经此地时会有许多登高赏秋之人看到。
这样一来,他们选择此地作案,或许就是为了确保让人看到。
叶持收起思绪,点点头:“第二个问题,如何能确保河岸边没有闲杂人等偶然经过。”
——让山上的人看到,贡船的失踪会变得神秘,但若让河边的人看到,那诡计就会立刻露馅了。
朱县令这次没有丝毫迟疑,苦笑道:“叶大人有所不知,每年八九月份河边都会涨水,一直淹到林子边缘,人根本过不去,如今咱们走的那条小路,还是出事之后我立刻叫人担土填石,临时填出来的,就为了能离事发地近一点,方便勘验。”
“原来如此,”叶持回想了一下刚才经过的被官差把守的小路,还有旁边紧邻的湿冷幽寂的密林,“那林间呢,事发之后你们可曾进去过?”
“倒是进去了,却不曾见到什么明显的痕迹,也不知是贼人并未从那里走,还是已小心清理过了。”
叶持对此不予置评,继续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朱县令:“请讲。”
叶持却忽然转过了头,眯起眼睛望向天空:“重阳当日,此地天气如何?”
朱县令面露错愕:“这……当日天气甚是晴好,却不知此事与案情有何关联?”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而等朱县令识趣地离开之后,叶持又皱着眉头啃起了第二颗糖渍梅子,视线不停在赏秋的山顶与河畔密林之间移动,过了半天,等胸口那阵反胃的不适感渐渐消退了下去,才再次开口:“案发时已过午许久,太阳在偏西方向,也就是此地的正对面,当时天气晴好,光线自然耀眼,所以,在此处登高游玩的人若想望向河道,就必然迎向日光,料想即便不至于眩目到无法辩物,但看到的东西也定然不会纤毫毕现。”
周蕴看看天色,此时与贡船出事时的时辰相仿,他举目望向河上,只见宽阔水面波光灿然,如同金浆,不禁若有所思:“你是说贼人也利用了这一点?”
叶持淡淡道:“不好说,今天有些晚了,明日我要去一趟林中和对岸。贡船庞大,不可能凭空消失,附近必定会留有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