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十一落座时,正是正午时分。
这间酒楼在磬州城颇有名气,与旁边的远香斋都是百年的老字号,生意十分兴隆,楼下大堂已经满座,唯有最高一层的雅间还算清净。
小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随着门扉关闭,雅间内愈发安静下来。
江十一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青年。
若不算两天前深夜在江边匆匆一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位钦差与皇亲的真容。他看起来年纪与叶持相仿,个子也差不多,甚至同样容貌俊秀清雅,但不同的是,他的眉宇间没有叶持那种固执与锋锐,也同样没有被长久的劳碌催生出的忧虑疲惫之色。
他看起来很温和,很健康,也很养尊处优,是个典型的上位者。
江十一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怀念江珑城那座空空荡荡的破旧县衙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青年微微笑了起来:“姑娘一直在盯着我看,是有什么想说的?”
他的语气从容随意,不会让人觉得受到冒犯,却透着一股能够统揽全局般的笃定。
江十一往旁边瞥了一眼,那叫做平安的小厮已退到了门口,似乎在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青年又笑道:“不必担心,平安还算机灵。姑娘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专程来找我,想必已经听说了我是什么人?”
江十一肃容道:“晋王世子,朝廷钦差。”
青年似乎误解了江十一的肃然,颔首轻笑:“不必如此拘谨,我名周蕴,字含章,如今出门在外不欲彰显身份,姑娘不妨随意称呼就好。”
江十一依旧面无表情,平平道:“江栗。”说完便没了下文。
气氛顿时有点尴尬,周蕴轻咳一声:“江姑娘特意辗转传来空白信物,想必有要事告知于我,如今此处并无旁人,还望不吝赐教。”
他将那截细白的轻纱放到桌上,江十一目光一扫而过,“哦”了声:“其实是因为我会写的字不多,索性就不写了。”
周蕴:“……”
他脸上淡定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莫名地与几个月前的叶持一样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憋屈感。
江十一只当没瞧见他神色间微妙的变动,慢吞吞问道:“世子是来查贡船案的?”
周蕴点头。
江十一:“真要查案?”
“自然。”
“若是查不出结果会怎么样?”
“……”
周蕴愈发摸不清这江湖艺人的路数了,她神色平静,不像是来告状诉冤的,虽然提到贡船案,却又不像有多少兴趣,显然也并非知晓什么案件内情,可若说完全与案件无关,她又偏偏每句话都围着此事绕圈子……
他不由蹙起眉头,更加认真地审视起江十一来。
江十一不躲不闪地坐在原地,毫无惶恐之色,许久过去,她眼皮往下耷拉了下,看起来像是快要睡着了。
周蕴顿时更糟心了。
他揉揉眉心,只得回答刚才的问题:“此事陛下颇为在意,若没有结果,只怕无论是我,还是磬王叔他们,都难免要担些干系。”
江十一又“哦”了一声,紧接着问:“那你有头绪了么?”
周蕴蓦地抬眼,目光在一瞬间凌厉起来,但在察觉对方似乎并非别有用心地刺探案情时,又忍不住生出一阵更深的困惑,字斟句酌道:“江姑娘应当听说过,此案案情离奇诡吊,我又刚刚抵达磬州,岂会如此轻易查到线索。”
江十一想了想:“也对。那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如何?他聪明又能干,有他帮忙,说不定你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这案子破了。”
原来这才是正题么?
周蕴心头一动,笑问道:“磬州城中竟有如此贤人,不知家住何处?我当亲自相请才是。”
江十一:“他现在不在州城中,他是不久前刚刚上任的江珑县令。”
周蕴愕然,沉默片刻后问道:“莫非是今科探花,叶持叶昭离?”
江十一:“你听说过他?”
周蕴一笑,但立刻就收起笑容摇了摇头:“有所耳闻,听说是位清正耿直的年轻俊才,可惜前半年我外出为父求医不在京中,无缘与其一见。不过,若江姑娘举荐的是此人,只怕不太合适。”
“为什么?”
周蕴笑道:“这位叶县令既然已经是朝廷命官,自然有治下事务要处置,又如何能扔下一县百姓不理,跑到州府帮我查案?何况——”
他顿了顿,眼睛仍盯着江十一,好似在判断她的真实目的,还有她与叶持之间的关系,也不知最终察觉到了什么,轻声叹道:“江姑娘,按理这话不该由我说,不过若你真为了那位叶县令好,便不要让他来蹚这摊浑水。我与磬王叔毕竟是皇亲国戚,即便案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江十一默然。
她听出了这话中隐藏的另一半含义。确实如他所言,这话本不该由他说出来,太过交浅言深,若是被有心人听到,甚至足以引出更大的麻烦。
但她却只是摇了摇头:“已经蹚进来了。”
“此言何意?”
江十一又沉默了一会,像是在下最后的决心。
桌上的菜肴渐渐变冷,茶盏上也不再升腾热气,平安似乎想要过来换茶,却在瞧见桌边两人神情时又悄悄退了回去,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门边。
终于,江十一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磬王已派人去请了叶大人好几次——而且是派了很多人去请。”
周蕴表情僵住,突然意识到了整件事的真相。
对方根本不是什么脑子不灵光、想要替人钻营却用错了方法的天真傻姑娘,自始至终,她都在试探他。
一种古怪的情绪倏然从心底升起,算不上恼怒,却让人有些丧气,他不禁苦笑一声:“姑娘果然是有备而来。”
江十一并不反驳,坦然承认:“我前两天在码头远远见过你一次,觉得你可能是个好人,便想着来试一试,刚才听你提醒我不要让叶持来背黑锅,才确定应当可以信任你。”
周蕴嘴角抽了抽。
这姑娘不仅不傻,而且精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此想来,说不定就连她此时坦荡直率的说话方式都是算准了他的脾性才表现出来的……
而他也确实只觉得有些无力,却生不起气来。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椅背上思考片刻:“陛下十分看重此案,我确实有便宜行事之权,若我做主借调叶县令前来查案,确实能免去他可能背上的罪责……”
江十一不作声。
果然,接着周蕴话锋一转:“可我为何要帮你这个忙呢?”
江十一依旧不慌不忙,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话音刚落,她就“撕拉”一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周蕴:……!!
江十一抬起头,瞅了眼明显吓了一跳的周蕴主仆,总算察觉了什么,慢吞吞地解释:“世子您别担心,我卖艺不卖身,更不搞仙人跳。”
周蕴总算松了一口气,但不知为什么,胸口却又好像更憋得慌了。
下一刻,江十一已将缝在衣襟里面的奏章取了出来:“这是叶大人上任三个月以来查明的旧案冤案,世子看完这些,就知道他能不能在贡船案里帮上忙了。”
……
钱厉已经在城外农户家借住了整整两天,按照当初说好的安排,若是今夜之前仍然没有得到江十一的消息,那么他明天一早就该独自启程进京了。
夜色渐深,主人家已经入睡,可他却半点睡意也没有,只觉胸中忧虑起起落落,让人根本安不下心来。
一夜浑浑噩噩,天还没亮,他便又早早起了身,长叹一声背起了行囊。
正要辞别主人家,忽然听见村口的黄狗不知第几次呜呜叫了起来——这狗是个话痨,叫的时候未必是见到了生人前来,多半是又瞧见了旁边野地里乱窜的兔子。
钱厉不由摇了摇头,已对这种虚假的希望感到麻木了。
可这一次却又似乎不太一样,一直等到他辞行完毕,那黄狗的叫声仍没有停,反而还越来越响亮和急促了。
钱厉心口不由自主地一紧,连忙快走几步奔到门口,来不及拆下门闩,便攀着篱笆向外张望起来。
未散的夜色中,一道阴影慢慢地靠近了。
马蹄声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那宽大的影子似乎是一架马车。
希望的火苗倏然在钱厉心头燃烧起来,下一刻,轮廓愈发清晰的马车停了下来,赶车的人跳了下来。
那人腰间带着刀,像是个侍卫一类的人物,从下车后走的几步看来,身姿挺拔矫健,虎虎生风,便是侍卫,也绝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
钱厉往马车后的昏暗之中瞧了瞧,没见到其他人,心里便有了底,这一车人若不是听闻风声前来捉他的,那就定然是江十一要办的事情有了眉目,他一时喜上眉梢,赶紧取下门闩,闪身出了门,低声唤道:“江姑娘?”
马车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江十一的脑袋从车窗钻了出来,看起来有些困倦的模样,却露出了熟悉的散漫微笑,对着他打招呼:“对不住,等急了吧?”
等钱厉上了车,她又笑着引见道:“这位是晋王世子,也是前来监办贡船案的钦差,他打算——”
话没说完,钱厉腿一软,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江十一:“……”
周蕴:“……”
他让平安把钱厉扶起来,心里却微妙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世上终究还是正常人多,若是每个人都与他面前这位江栗江姑娘一样特立独行的话,他这趟磬州之行只怕要把人的头发都愁白一半。
这样想着,他的神色便愈发温和了几分,浅笑安抚:“钱捕头不必紧张,江姑娘与我说过你,能这么快查清江珑县的旧案,其中也有你一份功劳。”
钱厉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元宝砸中了脑袋,连忙结结巴巴地自谦。
周蕴笑着摆了摆手,给了这晕头转向的老实人一点时间缓缓心情,过了好一会,等钱捕头终于平复下来,从他刚才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之后,才淡淡笑道:“放心吧,那份奏状我已看过了,叶大人是栋梁之材,待我回京时,自会将实情报于御前,不会让旁人有机可乘。”
钱捕头又是一怔,不自觉看向江十一。
江十一淡定如常地回视,半天,恍然道:“哦,听说磬王特别急着抓叶大人背黑锅,刚卡住了所有往来江珑的商船逼他答应来查案。所以咱们去接他一下,免得他不小心把自己气死了。”
钱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