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艘大船上的贵人的身份并不难确定,正是从京中来的钦差。
虽然仅仅过去了几个时辰,但昨夜码头附近的动静太大,一大早市井间就已有了不少关于这位钦差大人的传言。
江十一借着吃早点的机会与旁边的食客搭讪了几句,套出了不少消息,发觉那位贵人不仅是钦差,而且竟然也流着皇家的血脉,正是颇受当今圣上宠信的堂侄。
派了这么个高贵的人物过来,可见皇帝确实对贡船一事相当关注。
若真是如此,除非叶持愿意再惹恼皇帝一次,恐怕是断然逃不掉这件倒霉差事了。
但同样是来查贡船案,怎么过来也还是大有门道。
江十一捏住缝在衣襟里面的奏状,安静地思考了一会,渐渐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起身结账,向着磬王府的方向慢慢走去,心中仍琢磨着刚才产生的主意。随着绵长的街巷一点点被抛在身后,她脑中的想法也逐渐成型,而整件事中最麻烦的一环便是,那位宗亲似乎正落脚在磬王府中,若没有意外,单凭她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艺人,想要避开王府与州衙的人手与其单独见面,无疑是难如登天。
除非……
王府在磬州城中偏向东北的位置,高墙碧瓦,门户紧闭,周遭少有行人,一副戒备森严之态。
江十一换了两身衣裳,在附近徘徊了大半天。
虽然她已格外小心,又是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姑娘家,但几个时辰下来,还是被守卫王府的兵士与看门的下人驱赶了不止一次。
直到下午过半的时候,她才终于找到了机会。
——刚刚从外面回来的人带着京中口音。
那人看起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厮,手中拿着远香斋的蜂蜜糖炒栗子,与门口的守卫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剥了一堆栗子壳,还忍不住舔了三回手指。
江十一垂下眼,敛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谋算,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城中商铺林立的那条街,远香斋店面旁边的空地上,便悄然多了个表演幻术戏法的女艺人。
街上卖艺杂耍的摊子不止一处,江十一倒也不急着一鸣惊人,先是从各种人们司空见惯的铜钱戏法开始,偶尔间杂着几个她自创的小机关把戏,恰好将围观的人数维持在不多不少的数目上。
围观者来来去去,透过人群的空隙,勉强还能看到对面远香斋的大门。
一天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而到了第二天,大约开场两个多时辰时,天色已经近午,江十一终于瞧见远处缓缓驶来的一架宽大马车。
她心中一动。
果然,那钦差带来的小厮对这家店秘制的糖炒栗子意犹未尽,一旦有机会,便会再次光顾。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小厮的主家竟然会宽容至此,不仅放纵他到处溜达,甚至连自己都跟了过来。
“算是体察民情么……”江十一咕哝了一声。
含糊的话音刚落,她便从包袱里取出了那只“钓鱼”的木匣,故技重施地从围观者中找了一人表演起来。
这戏法颇为新奇,不过片刻,便有更多人渐渐聚拢过来。
马车也更加近了。
江十一收回余光,动作未停,笑吟吟地将“正确”的竹片小鱼钓了出来,解开绳子,向众人一一展示。
惊叹与喝彩声中,她熟练地讨了一圈赏钱。
那架马车已经停在了远香斋门口。
江十一背过身,将放钱的木匣收好。
突然间,她从包袱里抽出一根苇杆粗细的锋利铁刺,刚一转身就朝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割了下去!
喝彩声戛然而止。
在鲜血飞溅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向后退了一步,惊恐的尖叫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江十一低下头,她的衣袖早在表演之前的戏法时就已挽起,此时能清楚地看见,那根寒光闪闪的铁刺已穿透了她小臂的皮肉,正如一根隆起的怪异骨头一般,静静地横卧在皮肤之下。
鲜红的血液还在不停流淌,人群惊恐不已,可江十一脸上却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时间一点点过去,人群中不安的骚动愈发明显,有人茫然无措,有人乍着胆子过来想要查看,还有人脸色煞白,看上去似乎就要去请大夫赶来救人。而就在这群反应各异的人群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听闻异样,好奇地挤了进来。
江十一没有抬头,甚至连余光都没有落在那个少年脸上,却恰到好处地侧了下身,确保少年能够清楚无比地瞧见她血流不止的胳膊。
抽气声清晰地传入江十一耳中。
下一刻,她便蓦地一笑,将那根尖利的铁刺飞快地拔了出来。
围观的人们不自觉地向后避开,仿佛生怕喷溅的血液溅到自己身上,那刚来的少年更是吓得大叫一声。
可出人意料的是,什么都没有。
当啷一声。
江十一随意将那根铁刺往旁边一扔,拈起帕子拂过手臂上被刺穿的伤口,前后不过瞬息光景,可等到帕子揭开,那条本该受伤的胳膊居然恢复恢复如初,皮肤完好细腻得连半点红痕都看不出来。
若非地上还残留着不久前滴下的血迹,几乎要让人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人群先是一静,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海潮般汹涌的喝彩!
那怔愣的少年也反应了过来,不自觉地随着人群欢呼了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江十一清晰地察觉到了自马车上投来的审视目光。
她恍若未觉,慢条斯理地邀了赏,而后笑着取出了一把窄细的竹签。众人都知道她这是又有新的戏法了,便再次凝神细看起来。
这些竹签都有五寸长,寸许宽,却十分纤薄,上面各自绘着不同的花纹图样,像是精美的书签一般。
江十一将空白的背面朝向自己,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好似不经意地落到最前面的少年身上,笑道:“这位小兄弟像是刚来不久,刚才没吓到吧?”谈笑几句,自然而然地让他从竹签中抽了一张。
马车中的视线更加清晰了,但江十一仍旧假作不知,等少年将那枚只有她自己看不到图案的竹签向众人展示之后,便示意他把它插回去,然后重新将所有竹签收拢起来。
紧接着,她右手单手握着那些竹签,在左手心里轻轻敲击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皆屏气凝神地认真看向她的手,突然间,一枚签子仿佛闹了鬼一般慢慢地自己升了起来,不多时,从江十一手中脱出,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少年连忙捡起那枚竹签,刚一搭眼便惊呼道:“哎呀!我刚才抽的就是它!”
他睁大了眼睛对着竹签左看右看,可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丝毫异常,不禁更加惊讶了。江十一适时笑了声,等着所有人都将竹签传看了一遍,才将它拢回手里:“小兄弟可喜欢这竹签?”
少年自然不会煞风景地说不喜欢。
江十一便淡淡笑道:“既然小兄弟喜欢,这签子就不妨就送你了,权当是刚才让你受了惊吓的赔礼。”
……
随着少年从人群中离开,马车上投来的注视也终于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宽敞的车厢里,那道审视的视线的主人正好从贴身小厮手里取过了那枚精美的竹签。
“倒也有些意趣,”他低声笑道,“京中虽然也有许多杂耍与幻戏艺人,我却从没在其中见过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那少年小厮一撇嘴:“世……咳,公子,您可别提京城那些了,演来演去都是老几套,那点把戏我都快背下来了!可惜您刚才没亲眼见到,那一地的血,可吓死人了,我到现在心头还扑通扑通跳呢,还有这竹签的把戏我也没瞧明白,它怎么就能——咦?”
声音突然停住,对面华服青年瞥他一眼:“怎么了?”
小厮瞅着青年手中的竹签,面露疑惑,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他这才小声嘀咕起来:“不对啊,这不是我当时抽出来的那枚。真是奇怪了,我明明看着她把那个竹签递给我的,怎么现在突然就变了样子了?”
“哦?”
青年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竹签翻转,他皱起眉头仔细将竹签查看了一番,在小厮又要开口说话之前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片刻后,从那枚本已十分纤薄的竹签侧面找到了一条更加窄细、几乎难以辨识的裂缝,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了一条细细的薄纱。
小厮愕然不已:“世子,这……”
青年摇摇头,虚指了下外面磬王府的马夫,示意小厮不要再多说,然后慢慢展开了薄纱。
——上面一片空白。
马车还在继续沿街行进,外面是辘辘车轮声与街巷中的喧嚣人声,而车厢之内却一片寂静,唯有刚买来的糖炒栗子的甜香在两人之间缓缓弥散。
良久,青年忽然抬手敲了敲车壁。
“停车。”
他在车夫疑惑而关切的视线中下了马车,望向街边人来人往的酒楼,脸上不露一丝端倪,只饶有兴致道:“这里的的菜肴应当不错,光是闻着就有些饿了。”又吩咐车夫:“回去和王叔禀报一声,就说我今天中午不回去用膳了。”
说完,看也不看车夫为难的表情,便带着小厮径自进了酒楼。
小二见惯三教九流,一瞧见两位客人的衣着气度,便知道非富即贵,连忙迎上来招呼,殷勤问道:“两位楼上请,临街的雅间可好?”
青年点点头,往楼梯上走了几级,不经意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马车已经离开了,他便温声询问小二:“劳烦问一句,店里可有后门?”
得到答案之后,他笑了笑,继续往楼上走,口中却淡淡吩咐:“平安,若那位姑娘得空,请她过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