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黑。
但又不是完全不可视物的那种漆黑,在不知什么地方,似乎有某种正在发光的东西,幽幽地照亮了屋子的一角。
那光是绿色的,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森然寒意。
叶持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初入目的便是这片阴幽而黯淡的绿色,而在微光之中,他又看到了一个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的女人,一根粗糙结实的绳索环绕着女人的纤细的脖颈,从她身前静静垂了下来。
叶持的意识还不太清醒,但在看到这一幕时,先于思维,他心中已先一步泛起一阵巨痛。
然而还没等他从那股心如刀绞的痛苦中缓过来,床前的“女鬼”就抬起了脑袋,嘴一撇,阴恻恻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十足的吊死鬼模样。
“咳咳,”突然有咳嗽声响起,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语气里含着一丝无奈,“江姑娘玩够了吧?叶大人伤势不轻,又引发了旧疾,还是莫要大喜大悲才好。”
随着话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屋子里也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擎着烛台走了进来,另一只手还提着个硕大的药箱。
叶持迟缓地回忆了一会,恍惚记起,这人是太医院的陈院使,他们曾有过几面之缘……难道他也死了?
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叶持就忽然觉出不对,神志也随之清醒了一点:“我这是……”
“女鬼”江十一又翻了个白眼,拎着脖子上的麻绳往旁边溜达了几步,“噗”地吹熄了那支加过铜粉的蜡烛。
屋子里幽绿阴森的感觉彻底消散,她转过头来,冷冰冰地哼了声:“帮你习惯一下,反正按你作死的劲头,离见阎王也不会太远了!”
叶持:“我……”
“想说你没有?”江十一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扑粉扑得雪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紧接着,就又用力抿住了嘴唇,过了好半天,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再次开口,“叶昭离,我能帮你,就算帮不上你,至少也能和你站在一起面对一切,可你……”
她看着叶持因为失血而异常苍白的面容,咬牙切齿道:“如果你为了保护我,不得不去涉险,不得不去对着权势妥协,那我和只会拖累你的累赘、废物又有什么区别!”
叶持现在终于明白江十一是为什么生气了,但正要解释,耳边却忽然又回响起了程延那些恶毒嘲弄的话语,他不自觉地一阵失神,许久,才轻声道:“我以为……我害死了你……”
这话似乎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但江十一微微一怔,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她心头高涨得快要从天灵盖窜出来的怒火霎时熄灭了大半,长长叹了口气:“谁也无法预料到磬王黄雀在后,这不是你的错……不对,你别岔开话题!”
说着,她往门外的方向指了指:“这京城里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一抓一大把,之前是无思,以后呢?还有无念无欲无心无肝无肺,每个人想要拿我来要挟你,你就都老老实实地听话?!你怕我出事,宁可闭着眼睛往陷阱里钻,可是你现在这样,难道我就不……”
说到这,江十一猛地咬住嘴唇,把最后的“心疼”两个字咽了回去。
再看刚刚还往床边走,准备诊脉的陈院使,这会儿已经退开了大半个屋子,正伸长了脖子对着窗外,仿佛真能透过窗纸看到外面的风景似的。
江十一那张比城墙还厚的脸皮莫名其妙地有点发烫。
叶持愣了半天,脸也慢慢地红了。
那点血色极淡,但衬着苍白的肤色却异常明显,他垂下眼,手指从被子里一点一点轻轻地探出来,找到了江十一的手,试探着握住,轻声道:“我错了。”
“咳,咳咳咳!”
咳嗽声终于忍不下去了似的再次响了起来。
江十一飞快地起身,拎着上吊绳的一端指了指自己:“我去洗脸。”
而等到她回来的时候,陈院使已经诊脉施针结束,屋子里也多了好几个人。
江十一脚步在门口一顿,就听见陈院使道:“高烧已经退了,身上的伤口也都止了血,至于左手……咳,廷举司正骨的本事不错,不必我画蛇添足。”
说到此,他从药箱中小心地取出一包药粉,话锋一转:“唯独有一事要注意,若是夜里再吐血,就把这药用温水化开服下,然后立刻叫人去找我!”
他语气郑重,听得江十一心头不由发紧。
温元明站在床边,如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她,而后先对旁边的少年说道:“马车已经备好,平安,劳烦你将陈院使送回去。”等到两人离开,才揶揄江十一:“江姑娘出主意的时候胆大包天,怎么现在反倒害怕起来了?”
听到这话,叶持若有所悟,抬手轻轻按了一下仍然在绞痛的胃部:“那壶毒酒……”
江十一没好气地小声咕哝:“还用什么毒酒啊,就你那老胃病,随便一壶烈酒灌下去,跟喝了砒霜也没什么两样!”
温元明忍不住笑起来,口中却毫不留情地揭了江十一的底,悠悠道:“只是江姑娘低估了你的旧疾,后来知道你呕血不止的时候……呵呵,这么久以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她掉眼泪呢。”
江十一:“……”
这老狐狸真烦人!
她赶紧岔开话题,见叶持对整件事还有许多迷惑之处,就连看着温元明的眼神都充满了警惕,连忙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又特意展示了一番从廷举司带回来的特制软剑与内嵌血囊夹层的硬皮腰带,感叹道:“多亏了温大人说服纪大人帮忙,如今在磬王眼里,你已经是个死人啦!”
温元明笑了笑,善解人意道:“举手之劳,看到叶大人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说完,便施施然出了门。
随着他的离去,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江十一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
说来也怪,这明明并不是她第一次与叶持单独在一间屋子里,或者不如说,此前她早已习惯了两人共处一室,但不知为什么,唯独这次,她刚在床边坐了一小会,就觉得连呼吸和心跳都开始变得有些不顺畅,手心也隐隐冒出了汗。
叶持本就有些思维涣散,见状也有些发懵,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两人默然相对了许久,终于,江十一嘴唇动了一下,低低唤了声:“昭离……”
叶持茫然地看着她。
江十一轻声道:“谢谢你。”
从相识开始,她便一直觉得叶持这人嘴巴毒、脾气坏,偏偏还认死理,若没人帮忙,只怕早晚要撞得头破血流,但谁知,一路磕磕绊绊地走下来,到了今日,她才恍然发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冷冰冰的人,一直在无条件地默默包容着她,也不计代价地保护着她……
叶持怔了一下。
然后,他眼睛弯了弯,少见的温和笑意从其中静静地满溢出来。
蓦然间,窗外“砰”的一声轻响传来,几条街巷之外,不只是谁燃放的烟花在半空灿然盛开,焰光穿透静谧的夜色,在窗纸上洒下片片光影。
光焰变幻之中,江十一却并没有回头去看,仍旧专注地望着眼前的人,良久,她也笑了起来:“昭离,新年快乐。”
今天正是上元节,虽有些迟了,但他们终究还是一起过了这个年。
……
或许是因为彻底放松下来的缘故,叶持这一睡便是整整两天,等到再醒过来,虽然身体仍旧虚弱,但精神却好了很多。
而既然有了些精力,他便立刻想起一件差点被抛到脑后、忘了个彻彻底底的事情。
这天江十一溜达到了叶持养病的屋子,正要说起刚听到的好消息,看见他的样子就愣了下:“咦?你做什么呢?”
叶持靠在软枕上半躺着,腿上放着一叠纸,这会儿正用被竹板固定住的左手费力地压着纸张边缘,边思索,边提笔慢慢地写着什么。听见问话,他皱眉咬了下笔杆,含糊地回答:“有些事没想通。”
江十一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几张写了字的纸,只见上面零零碎碎地写了许多诸如“脚印”、“仇怨”、“年纪”之类看似毫无关联的词句。她琢磨了一会,半点都摸不着头脑,便先把这事抛到一边:对了,“刚才想跟你说,宫中传来消息了,皇后好像有了怀疑的目标!”
叶持放下笔:“是将咱们的行踪告诉无思的人?”
“没错,”江十一颔首, “这事还得多谢纪大人,现在有了太后的首肯,纪大人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立刻就发现了个膳房的小太监大有嫌疑!”
说到这,她顿了顿,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那天御厨要做的药膳正好少了一味药材,便派人去太医院了一趟。按理说那小太监应该是在咱们到太医院之前离开的,所以此前一直没人怀疑他。不过廷举司的人暗中查证发现,那碗药膳本该是送到婉嫔宫里的,是她惯用的保养方子,可当天婉嫔却反常地没吃几口,就把剩下的都分给了宫人,据说是嫌味道不对。”
叶持若有所思:“因为药材熬煮的时间不够?”
江十一“哎呀”一声,满脸老怀大慰的表情,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不错不错,这回我就放心了,还没有被打傻了。”
叶持愤怒地用笔杆挡开她的手,使劲瞪回去:“你又气我?”
江十一只当没听到,笑吟吟地坐到床边:“哎,你写的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到这个,叶持的神情渐渐严肃了下来,叹了口气,用一种烦躁里带着自暴自弃的语气小声咕哝:“说不定还真是被打傻了……根本想不通!”
江十一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过了好一会,叶持先忍不下去了,只能认输:“在白鹤观,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随着他低低的语声,当日的景象似乎再次浮现了出来。
昏暗的室内,无思趴在地上,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后心,伤口附近没有任何其他的利器伤痕,甚至就连衣裳都没有被弄乱,无疑是干净利落的一击致命。
也就是说,无思直到转身背对凶手的那一刻都是放松的,根本没有设想过凶手会突然暴起,毫不犹豫地取走他的性命。
但就在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叶持又不经意地发现了一个矛盾的细节。
尸体的背上有灰尘。
确切来说,是成年男子的鞋底踩踏留下的印记和尘土。
在看清了那道印痕的一瞬间,一种此前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突然浮现在了叶持的心里,而他也抢在侍卫们冲进屋子之前,用最后的一点时间飞快地做了一个验证。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虽然在衣料上仅仅残留下了半只脚印,但割开衣物之后便会发现,尸体的后背上,在距离致命伤稍远的地方,大大小小地遍布着五六个或深或浅的印记,全都符合用力踢踹踩踏的痕迹。
死后辱尸!
这意味着尽管无思十分信任凶手,可凶手却对无思充满了憎恨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