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叶持不动声色地派人招来了县中三家商行的人,说是要从中择一承办县衙内宅的修葺工程。
他表现得很平静,除了些许后怕以外,便让人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了,仿佛丝毫不知道当初那场大火是人为一般。
因为当夜往曲光家派人的安排,约莫贼人并不会真的相信他对大火真相一无所知,但即便如此,他如今做出的近乎于不予追究的表现,也仍可令对方暂时放弃鱼死网破的打算,争取出一段安稳的时间。
在一番各怀心思的寒暄过后,叶持慢慢地把各项要求说了出来。
这些要求看似对三家商行都一视同仁并无偏向,但无论是工期长短又或者是屋舍风格、甚至是庭院的重新设计都微妙地让另外两家商行颇觉棘手,到了最后,果然柳家商行的来人不负所望“争得”了这项工程。
而柳家负责此时的人,正是柳明安口中好似别有用心的族兄柳明俊。
此时看来,他与柳明安带有偏见的形容丝毫不同,全无话本故事中恶人那般獐头鼠目心怀不轨之态,正相反,此人身姿挺拔气度清傲,谈吐也很是文雅,短短一番接触下来,给人的感觉比起逐利的商贾倒更像是个恃才傲物的书生。
江十一躲在屏风后面听几人说话,等到散场之后,出来对着叶持笑道:“我第一眼瞧见柳明俊,还以为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
她停顿了下,又摸摸下巴,颇为感慨地叹道:“而且刻薄劲还少了一大半……”
叶持:“……”
眼看着他脸色转黑,江十一慢条斯理地一笑,悠悠续道:“可惜了……”
叶持本来想说的话便不由咽了回去,疑惑道:“这是何意?”
他本能地不太喜欢那位柳明俊柳公子,但这世上的人他大半都不喜欢,所以也无从判断有问题的究竟是对方还是自己,可江十一从来都生着一双识人的利眼,若她说可惜,恐怕柳明俊确实有些古怪。
果然,江十一接下来就毫不委婉地评价道:“柳家数代豪富,旁支再衰微又能潦倒到哪里去?可这位柳公子,言谈之间却总是隐隐向人显示他起于寒微,有如今成就乃是因为他能力过人,所以,以他之能,必不会让合作的伙伴失望。”
叶持默然片刻,似乎在仔细思考这番话。
江十一摇摇头,又漫不经心地品评道:“此人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我却觉得已将自己困死在所谓的‘出身贫寒、奋发图强’的框子里了,既自卑又自傲,实在很容易因为急功近利而走错路,即便没有,只怕这一辈子受眼界所限,成就也有限得很。”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将最后一句话按回了心底。
——而且这种人,绝不会知道“恩义”二字是什么意思,有所成就时只会觉得全是自己的功劳,而一旦遭受挫折,便多半要将黑锅全都扣到这世道的头上。
叶持忽然抬起头,没好气地瞪向江十一:“你说这话,莫非是在含沙射影?”
江十一:“什么?”
她茫然与他对视了一会,等到想明白他所指的意思,不禁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摆手道:“叶大人,你想多了。据我所知,你就算出身寒门,可如今这副……咳,模样,却绝对与自卑或是自傲半点关系也没有——你就只是脾气坏罢了!”
叶持:“……”
这卖艺的真讨厌!
县衙的重修虽然重要,却也需要时间准备,并不能立刻就动工,尤其接下来就是江珑县格外重视的中元节,民间传说中鬼门大开,各路幽魂厉鬼从地府溜到人间探亲访友顺便作祟的日子,便更是诸事不宜起来,就连衙门中人也心神不宁地放了一天假。
而就在中元节当天,前去白石村抓人的捕快兵丁们正巧回城。
叶持在县衙大牢里见到了当初举着火把追捕他们的人,但为首的那些面孔仍旧不见踪影。
县丞张文方刚刚从白石村回来,连歇口气都顾不上便亲自陪在一旁,解释道:“大人,我等总算不负所托,已将白石村与附近几个村子都安抚了下来,想来至少短期不会再出现祭祀水鬼之事了,只不过……”
他瞥了牢中几个惊惶不安的男人一眼,皱眉道:“可惜白石村带头祭鬼、虐杀孩童的几个首犯还没有找到,下官已经带人将附近村人常去的山林都翻遍了,仍然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竟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叶持“嗯”了声,面色看不出喜怒,淡淡道:“你回去休息吧。”
张文方怔然:“大人?”
他一时分辨不清这位新来的上官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脑筋飞快地转了好几圈,正想要补救,却听叶持随口道:“不想休息就算了,正好替我把这些人挨个提到二堂去,我要问案。”
张文方:“……啊?”
他是真的想不通,杀害幼童祭祀水鬼的案情已经十分清楚,便是要问,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挨个仔细询问凶嫌,但既然上官吩咐,也只能按捺住疑惑,默默照办。
而第一名人犯提到的时候,张县丞就发现了,堂中居然还有另外的三个人。
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身着样式再简单不过的褪色粗布裙,一头鸦黑的头发仅用一根铜簪子挽起,模样虽秀丽,但无论是谁第一眼瞧见她,都往往会忽略她的容貌,而只注意到那双比常人浅淡许多的剔透眼眸。
不知为何,张县丞被那双眼看得有些脊背发凉,总觉得像是连八岁那年不小心尿了床的事情都被看穿了似的。他连忙将视线移向另一边,只见那里局促地坐着一对母女或是婆媳模样的人,而这两人比起对面的姑娘倒是寻常了许多,若非年轻妇人身怀六甲,干瘦的头脸四肢与巨大的肚子形成了怪异的对比,甚至让人根本提不起兴趣多看一眼。
张县丞干咳一声收回思绪,指向堂下跪着的年轻男人:“大人,此人名叫许石头,是首犯许岁的侄子。”
叶持瞥向许三婶婆媳,见她们面露戒备地盯着那人摇了摇头,便心里有了数——这人确实没有亲手杀过人,只是充当着助纣为虐的角色。
但紧接着,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叶持并没有急着询问如何杀害孩童之事,而是从案后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堂前,淡淡道:“抬起头来。”
许石头一激灵,瑟瑟地将脑袋仰起来了一点,身体却不敢直起来,仍旧半伏在地上,整个人都扭曲成了一种古怪又难受的姿势。
叶持看着他,语气很平静,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刻薄和讥讽,但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严肃之意:“你们村子里第一个失踪的人是谁,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啊?”
许石头没有料到这个问题,心里积攒的既惊惧又委屈,甚至还有一丝理直气壮、觉得那些孩童就该死的乱糟糟的念头一下子被尽数打散了,呆愣了一下,方讷讷道:“是……回大人,是我……是小人的六爷爷,他去南边砍柴,可晚上就没回家,我们去河边找了,也进了山,但啥都没找到,他那么大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这人看着有些憨,说话也颠三倒四,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叶持却罕见地耐心,既没有指责,更不曾呵斥,每听到一处含糊混乱之处,便细致地再次问询细节,直到再无疑问了才继续到下一处,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足足过了近一刻才将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全盘理清。
许石头的六爷爷人小辈分大,七年多以前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平日里与许多村人一样都是渔樵为生,而那一天,他砍柴的地方便是白石村南方的山林。
白石村位于群山与大河之间,南方深山绵延、地形复杂,其中又多虫蛇野兽,每当入夜便能听到狼嚎声远远传来,甚至还曾偶现过大虫的踪迹,所以村人最初发现有人失踪时,率先想到的便是猛兽袭击与失足坠崖两种可能。但全村人进山搜索了整天,找遍了失踪者平日砍柴的地方,却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无可奈何之下,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念头又往反方向河边搜索了一番,以防他是中途折到河边不慎落水。
当然,失踪的人始终音讯全无。
而这只是个开始。
叶持想了想,又询问许石头:“你六爷爷在失踪之前可有过什么反常的举动没有?”
许石头满面茫然:“大人,啥算反常啊?”
叶持耐心道:“他平时每一天都是如何过的?失踪之前的几天之内有没有突然做过之前不常做的事情,或者说过什么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江十一旁听到此,忍不住挑了下眉毛,相识多日,她实在是很少见到这位尖酸刻薄的叶大人露出如此平和而认真的模样。
可惜叶持所有的循循善诱都只换来了许石头与过去别无二致的迷茫,他战战兢兢道:“大人,这我咋知道,六爷爷平时干了啥,这得问我六奶奶啊。”
叶持简直要被这蠢货怄出一口血来。
但他仍旧没有将心中的烦躁表露出来,又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叫人将他带了下去,换了个新人上来。
这一次来的是个更年轻的少年人,脑筋倒还算清晰,可胆子却异乎寻常的小,问了他一刻的话,其中至少有半刻都在听他哭哭啼啼。
江十一灌了半壶凉茶仍觉脑仁疼,甚至都不知道叶持是怎么能耐着性子把这群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证词听完的。
可转念一想,又有些唏嘘——他们之中确实有许多人胆怯,糊涂,不明事理,可如果她自己也大半辈子都被困在一间村落中,没读过书也没学过字,更没有见过天下之大,那她又会比他们好上多少呢?
终于,在夕阳沉入远山背后之时,牢中所有人犯都被提审完毕,关于白石村神秘失踪事件的脉络也总算变得清晰了起来。
事情与许三婶婆媳所说的版本大致相同,村民莫名其妙的失踪是从七年多以前突然开始的,而且所有失踪事件都与失踪者本人的爱好或者特质无关,确实就像是毫无预兆降下的厄运。
但唯独有一点与她们原本的说法存在着异常致命的区别。
——白石村中,并不是只有青壮年男人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