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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7-24 18:273,556

   事情说来话长,但一言以蔽之,其实又很简单,不过是兄弟阋墙、家宅不宁罢了。

   正如古往今来无数大家族一样,人口一多,族中的矛盾就也层出不穷,更何况柳家可以算得上是江珑县这小破地方最豪富的人家,也是之前叶持说过的两户承建县衙工程的石材商人之一,如此一来,族中的暗潮被利益驱动,便更难以遮掩了。

   而如今在县衙里宛如一条丧家犬的清秀少年便正好处在暗潮与漩涡的中央。

   柳明安如今十四岁多一点,若放在寻常富户里,又或是作为哪家的幺儿,当然可以傻吃傻玩地任性而为,可他却偏偏生成了江珑首富的独生子,柳家家主原本最合情合理的继任者,这样一来,他那点娇生惯养出来的本事就根本不够用了。

   碰巧柳家的家主柳松英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严父,总想着玉不琢不成器,便愈发反对妻子溺爱独子,每日对柳明安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他读书平平,心眼粗疏,性情娇纵,甚至就连算账都比不上雇来的账房小工利落,一派恨铁不成钢之意砸在柳明安头上,几乎要把他的个头都压下去三寸。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或许柳明安就只会暗地里抱怨几句,然而在他十来岁时,偏又出现了第三件巧事——族中旁支出了个名叫柳明俊的年轻人。算起来,这柳明俊虽是柳明安的堂兄,与主枝血脉却已有些远了,等闲是不会进柳家家主之眼的,奈何此人实在是太过出彩,十七八岁上在柳家名下的一间铺子帮工时,居然慧眼识破了外地客商以次充好、试图捞一笔横财就跑的伎俩,帮柳家省去了上千银子的损失。

   自那以后,这位旁支子弟便在柳家家主柳松英心里挂上了号。待到一年半载过去,见他又妥善处理了几项事情,柳松英更是大起爱才之心,索性将他收到了身边亲自教导,如今柳明俊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是整个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就连柳家与县衙接洽、承办各项土木工程的生意都尽数交到了他手中,俨然已有成为家主左膀右臂乃至继任人选的架势。而相比之下,本该是柳家继承人的柳明安却变成了处处矮堂兄一头,还不得父亲喜欢、地位岌岌可危的废物点心。

   ——自然,这也正是柳明安愤怒的原因。

   县衙里,几人默默听柳明安吐完一肚子苦水,都觉得有些唏嘘。

   整个故事里,似乎谁都没有大错,可事情偏偏就闹到了这样一种父子兄弟生隙的地步,可想而知,即便今日将柳明安劝回家,用不了几天,矛盾迟早还是要再次爆发出来的。

   叶持和江十一都是六亲缘浅之人,对这些家族内部的纷争毫无了解,反倒是钱厉父母健在,族中兄弟姊妹也不少,便劝说道:“柳小公子何不找个机会与令尊说明白,想来疏不间亲,你那族兄就算再能干利落,也毕竟隔着好几层,如今柳家的家业绝大都是令祖令尊亲手打下的,哪有放着亲儿子不理,白白便宜了外人的道理呢?”

   他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令尊对你要求颇为苛刻,想来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想要鞭策于你吧?”

   却不料,柳明安原本还好好的,可听了最后一句话却突然跳了起来:“他哪里是恨铁不成钢!他根本就是看不上我,无论我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你说柳明俊是外人,哼,我爹可不这么想,在他眼里柳明俊简直没有一点不好,说不定我这个‘小畜生’才是他心里的外人呢!既然如此,我还不如死在外面算了,又何苦回去讨他的嫌!”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叶持忍不住皱眉,冷冷道:“那你倒是去死啊。”

   柳明安一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叶持从小就没学会怎么惯着别人的臭毛病,对着他露出了个冷笑,刻薄道:“你除了哭着喊着要让别人把你当作宝贝捧在手心里哄着,还会干什么?你爹说你文不成武不就都已经是看在你是他亲生儿子的份上留了情面了,不然就凭你这种做事顾头不顾尾,专门给人添麻烦,对着外人诋毁生父,得罪朝廷命官还敢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根本没想过可能会给家人招灾的德性,我要是你爹,早十年就把你掐死了!”

   柳明安被骂得连哭都忘了,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一个字都没法反驳。

   叶持却还没说完:“要是不服气,你自己想想,没有你爹没有柳家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身上的衣裳值几十两银子?像你这种年纪的少年人在码头上一抓一大把,他们每日做脚夫苦力从早累死累活到深夜,挣扎一日不过赚上几个铜板,几十年积蓄都不够买上你的半条袖子,而你呢,对家族对世道毫无作用,只需撒泼打滚拽着爹娘哭两声就应有尽有,即便如此还不满足,还拿无能当本钱,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委屈之人,动辄寻死觅活——你究竟要不要脸!”

   柳明安彻底懵了:“我……”

   此刻之前,他确实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满心都是愤怒与不甘,可现在被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通,却神奇地平静了下来,那点扎根在心底里的委屈不翼而飞,只剩下一种茫然。

   见他怔愣迷茫的模样,江十一拿药瓶底戳了戳叶持的胳膊:“哎,你不是把人家小孩吓傻了吧?”

   她的语气里也没有什么同情,正如叶持所说的一般,这世上太多人拼尽全力只为挣扎求生,而她也是其中之一,实在没有什么资格去同情生在锦绣丛中伤春悲秋的天之骄子。

   叶持心里的气还没消,顺带着也瞪了自己凑上来的江十一一眼,并不作声。

   江十一笑了笑,又用瓶底戳他一下,随即调转方向,将瓶子扔给了钱捕头:“劳烦你给他把淤血揉散了,不然明天怕是连路都走不了。”

   等钱厉过来,她让开位置,慢慢走到呆头鹅似的柳明安面前。

   或许因为她是女子,天然便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柳明安抱着膝盖坐在门槛边上沉默了一会,忽然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

   江十一:“你就是怎样?”

   柳明安头垂得更低了,嗫嚅半天,才总算又说出了个清晰的句子:“我就是觉得柳明俊不是好人……我爹我娘都让他骗了,可我和他们说,他们却……他们都只会骂我嫉妒……但我真的没有……”

   “你族兄不是好人?”

   这话新鲜,江十一抱臂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垂头丧气、只露出个发顶的少年,心中暗暗忖度这到底是真是假,又或者仍只是少年人心怀嫉恨的诋毁。

   就在这时,内室里钱厉突然惊讶地“哎呦”一声。

   江十一思路中断,连忙掀开垂落的帐幔进去:“怎么了?”

   下一刻,她脚步猛地刹住,发出一声百转千回的感叹:“啊——”

   叶持已除了上半身的衣物,正抱着衣裳侧坐在床边,等着钱厉往腰后涂药,不防江十一突然闯了进来,顿时吃了一惊,两人对视片刻,他面色蓦地一红,差点抓起枕头直接砸过去,却在最后一刻收住手,气急败坏道:“出去!”

   江十一愣了愣,从善如流,赶紧滚了。

   但片刻之后,她把垂帐重新掩好,背对内室嘀咕:“哎,你身上怎么有那么长一道疤,大半个后背都豁开了,真够吓人的啊。”

   内室里安静得吓人,过了好一会,叶持恼羞成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闭嘴!”

   江十一这回却不肯听了,慢悠悠地说风凉话:“叶大人你何苦呢,看开一点,美丑妍媸不过都是一副皮囊而已,你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何况,除了那道疤以外,你还是挺细皮嫩肉的嘛。”

   叶持:“……”

   他只觉血流一阵阵往头顶冲,说不清是气的还是羞的,只盼着外面的缺德玩意赶紧住口。

   江十一却偏不让他省心,又感慨道:“那伤看起来有好些年了,叶大人哪,你小时候还真是够倒霉的,又误食毒草又是受伤,你爹娘——”

   话没说完,叶持已披衣从里间大步走了出来,冷冷看着她:“我没有爹娘!”

   江十一一怔。

   她闭了嘴,默然许久才道:“抱歉。”

   叶持这半个晚上被气得脑仁疼,原本十分想骂人,但此时瞧见她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那点到处乱窜的火气就倏然退了下去,他揉揉额角:“算了。”

   他转向我在门口角落里、活像只包在昂贵蜀锦里的蘑菇似的柳明安,看得对方又缩小了一圈,才开口道:“你刚才说,你觉得柳明俊不是好人?”

   柳明安神情有些呆,不知道这是不是叶持准备继续骂他的由头,一时没敢回答。

   叶持糟心地叹了口气:“你实话实说就好,我不骂你。”

   柳明安这才小小地哼唧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我……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小时候嫉妒过他,故意找他麻烦,可他还是和和气气的,每次在我爹面前也总说我的好话,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他别有用心……”

   这听起来就更是孩子话了。

   无论怎么看,他口中那个不像好人的族兄柳明俊的所作所为,都与许多出身不好、所以只能谨小慎微不敢树敌更不敢惹麻烦的普通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值得格外关注之处,恐怕也只有柳明安这种不识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才会觉得谁都可以不顾现实地率性而为。

   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柳明安又低了低脑袋,双手抱紧膝盖:“我就知道没人相信我……”

   但出人意料的是,下一刻叶持却忽然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柳明俊是何时接管你家的石料生意的?”

   柳明安一愣:“快五年了吧。”

   “五年?”

   这个时间让江十一也察觉到了某种巧合,忍不住看向叶持:“你的意思是,那些工程……”

   叶持点头,但紧接着就又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他静静打量了柳明安一会,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向你爹证明你是个可造之才,如何?”

   柳明安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睛:“大人?”

   他似乎依靠小动物趋吉避凶的本能察觉到了这件事情里潜藏着某种凶险,却还是一咬牙,哭得通红的双眼里目光灼灼:“只要不会伤害我爹娘,大人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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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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