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后燥热得连风声都沉寂了下去,只剩几声断续的蝉鸣有气无力地在树上聒噪。
而就在这一片令人烦闷的暑热中,忽然响起了“哗啦”一阵短促的碎响。
紧接着——
“来来来,这位大娘你随便抽一只!”
“对,千万别给我看,你自己记住就行!”
年轻女子的声音清晰明快,底色里又带着一点令人不易察觉的微哑,像是跃动的清澈溪流不小心漫上了雪白的细沙滩,给这小镇炎热的夏日午后平添了一丝清凉与舒爽。
叶持背着行囊坐在路旁简陋的茶棚里,手中粗瓷碗随着扭头的动作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一文钱一大碗的凉茶溅了几滴在手背上,琥珀色的茶水顺着略显苍白的皮肤滑下,刚一落到地面,便立刻被干热的天气炙烤得消失了痕迹。
不远处的人群中间,那个清澈的声音还在继续。
“大伙儿也帮着大娘瞧一眼啊,别记岔了——好嘞,现在大娘你把牌子扔进这个匣子里,各位瞧仔细了!”
这回叶持听明白了,对面大概是个街头杂耍卖艺的。
或许是旅程中实在无聊,他打了个呵欠,难得地对这种无异于坑蒙拐骗的伎俩生出了一点兴趣。
路对面围观的人已经很多,幸好叶持个子高,虽然挤不进中间,但找个人群边缘的位置一站便能瞧见里面的光景。
他刚刚站定,便瞧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正好从旁边几人手中收回了那只被传看的不过两寸来长的竹片小鱼,防贼似的用衣袖紧紧护住,一边不错神地关注着前方杂耍艺人的举动,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竹片鱼投进了对方手中半尺见方的木匣里。
竹鱼在进入木匣盖子中间的孔洞时恰好翻了个面,在这极短暂的一瞬间里,叶持看清楚了,那只竹片鱼除去光滑的一侧外,另一面则用墨汁写了个“三”字。
竹鱼投入木匣之后,一直背对着众人的杂耍女艺人双手负在身后,托着那木匣晃动了几下,匣中发出许多竹片碰撞的声响。她这才转过头,将木匣随手递给围观的一人,笑吟吟地说:“这位小兄弟,你也来晃一晃,咱们把牌子打散了。”
那是个脸色黝黑、码头短工打扮的少年人,闻言连忙在短衣上蹭了蹭手心的汗,这才抓住匣子猛力晃了几下,将里面的竹牌摇得哗啦啦响。
如是找了三四个人帮忙之后,匣子才终于回到女艺人手中。
女艺人把木匣举起来,面朝人群。故作为难道:“哎呀,这几位兄弟真是卖力,现在我是既不知道大娘选中的是哪条鱼,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说到这,突然一顿,声音压低下来,剔透的茶色眼眸里倏然透出一丝诡秘与狡黠:“等等——我想起了一个法术!各位待我念咒施法,让那条混在‘鱼群’里的小鱼自己咬钩跳出来!”
自己跳出来?
人群先是一静,随即就又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嗡嗡声。
叶持也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发现这段时间里,他身后已经又聚集起来了不少新的围观者。
在人群最中央的小片空地上,女艺人双袖合拢,紧接着,又立刻重新分开。这举动看似寻常,可随着她的动作,原本空无一物的两只手之间,一条拇指粗细的麻绳凭空显露出来。
几声惊叹响起,可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人扯着脖子喊道:“我知道,绳子早就在她袖子里了!”
面对这种拆台的言语,女艺人却只是淡淡一笑,当着众人挽起了半截袖口,露出因为长年风吹日晒而呈现出健康色泽的一段小臂,笑道:“现在大伙好好看一看,我袖子里可没有藏东西。”
说着,她抬起胳膊,左小臂向上曲起,让人看得更清楚些,右手也搭在了左手上,一起活动起来,再次笑问:“怎么样,胳膊上确实没有东西吧?”
刚刚拆台那人又嘘道:“现在当然没有,刚才——啊?!”
他话没说完就是一愣,愕然发现女艺人手里绳子的居然多了一条!
女艺人将第二根绳子隔空抛给他,笑道:“多谢这位兄弟捧场,这绳子就送你拴裤带了!”
底下顿时一片哄堂大笑。
女艺人不再理那臊得满脸通红的男人,重新拿起最初那条绳索,两手各捏着绳索一端,若无其事地笑道:“大伙可看仔细啦!”
说着,她将麻绳一端轻轻地塞进木匣上方不过茶杯口大小的孔洞中,一点一点地往下垂,另一只手则托着匣子底微微晃动,像是在试探什么。
很快,她动作定住,那双在阳光下色泽浅淡得有些妖异的眼睛静静地环视过人群,嘴唇喃喃嚅动,好似在无声地念诵着某种古老的经文。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围观者都不自觉地被细微颤动的麻绳和她口中的咒词吸引,纵然在青天烈日之下,这一幕仍然诡异地显露出了几分神秘莫测的意味。
直到片刻之后,女艺人猛地抬起头,冲着众人诡秘一笑:“鱼儿上钩了!”
话音未落,粗麻绳便开始上上下下地浮动起来,仿佛底下真有一条咬钩的鱼,女艺人不再说话,而是努力地随之调整着姿势,像是生怕咬钩的鱼儿跑掉般,绳索时松时紧,引得众人也屏气凝神地紧张了起来。
叶持却兴致骤降,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可他掩口的手还没放下来,就突然瞧见那装神弄鬼的女艺人猛地一个用力,一条两寸来长的小竹鱼竟然真的被她从匣盖的孔洞里“钓”了起来!
绳索上半仍旧笔直垂下,可下半却不知怎么自己打成了一个漂亮的活结,正系在那只简陋的竹片鱼身上,随着女艺人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着。
叶持差点咬到舌头。
他往前挪了挪,想要仔细看清楚那只被绳索套住的小鱼,可旁边的人比他兴奋得多,在他迟疑的一瞬间已经一拥而上,飞快地把他又挤到了最后。不知哪个粗手笨脚的还不小心推了他一把,叶持一时没站稳狠狠撞上了路旁树干,顿时疼得“嘶”了一声。
女艺人琉璃般剔透的眼珠往这边微微一转,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微妙的笑容,但她似乎见惯了这种小小的混乱,只抬起一根手指就制止了争先恐后往前挤的人群:“嘘——大家别挤,小心把鱼吓跑了哦!”
说着,她转身朝人群边上的叶持走来,边走边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了竹鱼上的绳结:“这位公子,麻烦你来看一看,这鱼可是刚才那一条?”
因这一番举动,叶持总算感到周围松快了些,他看了笑盈盈的女艺人一眼,将塞进手中的竹片翻了过来。
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个“三”字。
竟真是老妇人当初放进去的那条竹鱼!
女艺人笑问:“公子?”
叶持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在众人催促而急切的注视下只能点头:“看起来确实如此。”
女艺人的笑容加深了一些,惯有的狡黠再次流露出来,她转回身,又将那竹鱼传给刚才的老妇等人确认,最后还单手举起小小的竹片让人群最外围的新观众也能看清楚。
炽烈的阳光直直照在那个浓墨描画的“三”上面,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小摊贩也能看清那些简单的笔画,鼓掌与喝彩声顿时响成一片。
许多人甚至忍不住吹起口哨来:“再来一个!”
女艺人不慌不忙地笑了声,微微弯下腰去,行了个礼:“承蒙抬爱,戏法有的是,定能让各位满意。”她拿起刚刚随手搁在一旁的木匣:“只不过这天气酷热难挨,还望各位体恤在下糊口不易,有钱的捧个钱场,也让在下能买碗凉茶解解暑气。”
比起寻常杂耍艺人舌灿莲花的套话,这女艺人讨赏的说辞十分简单,但配上她澄静微哑的嗓音,却让人格外生出几分好感。
叶持捂着肩膀缓缓地揉着,垂下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动了下,似乎想要去摸钱袋,但立刻就又克制地握了起来。
他向两旁看去,只见女艺人面色平静地托着匣子从人群前走过,而那些前一刻还在欢呼叫好的人们却大多没有什么反应,仅有几个穿着细布衣裳、看起来家境略好一些的男女摸出了三五铜板扔进匣子。
总共不超过二十枚,简直少得可怜。
叶持的目光随着那只匣子慢慢移动,握紧的那只手也一点点松开,在匣子绕场一圈,最后来到了他面前时,他终于抬起眼,看向面前依然神色平静的女艺人。
女艺人早有所料似的冲他笑了笑,视线在他袖口被磨出的毛边上滑过,落回仍旧十分空荡的匣子上。
可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准备下一场小把戏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迥异于铜钱落下的轻响。
她一怔。
灼亮的阳光透过盖子上的孔洞照亮了匣中极小的一片区域,在那里,藏在众多竹片中的一角碎银正迎着光熠熠发亮。
女艺人平静微笑的表情蓦地僵住,好一会才不太确定地道:“……谢公子赏?”
仿佛已经做好准备,随时等着他把钱要回去。
叶持却移开了视线,冷冷淡淡地“嗯”了声,也不等对方再询问,便生怕自己反悔似的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
数日过去,这一点旅途中的小小涟漪早已消散无踪。
叶持已将小镇甩开了几百里,而越是接近目的地,一路上当街卖弄的艺人又或是骗子便越多。只不过那些戏法的窍门实在粗陋得很,往往一眼就能看出究竟,只能用来哄哄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之人,全不似当初那女艺人是匣中钓鱼的手段精妙有趣。
而那点未解的谜题也成了叶持漫长旅途中难得的一点乐趣,一直持续到了他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
“洪山县。“
这一天,叶持终于将满脑子纠缠成一团的戏法、游记和子曰诗云一起清了出去,站在了毗邻他此行终点的小县城外。
高高的头顶上,略显灰暗的城墙上方,不知多少年前刻成的县名石牌已经显出了裂痕,城门楼也同样是灰扑扑的,只在角落残留着些许斑驳的漆色,衬着青碧如洗的天空,愈发显出一股衰败陈朽之气。
进入磬州地界之后,这样破败的景象便越来越常见了。
“王谋,景宁元年上任,到如今足足二十年不曾调任,”叶持想起了此地父母官的履历,“吏部莫非只招瞎子进去?不然怎么连如此明显的违例都看不见!”
不过再想到自己的遭遇,就又不奇怪了——如今朝廷诸公们写青词的写青词,明哲保身的明哲保身,谁又有闲工夫将视线投向这片陛下最忌讳的地方呢……
叶持站在城门下沉默地思考着,或许他耽搁的时间太长,守门的卒子终于注意到了这个穷书生打扮的瘦高青年,鄙夷地审视了他洗得泛白的长衫一眼,扬声喝问:“喂!干什么的?鬼鬼祟祟的,还不快点滚过来!”
进城的人们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慌忙如被驱散的羊群一般向两边退去,须臾光景,尘土未散的道路正中就只剩下了叶持一人。
可他却像是没注意到这种危险的变化,仍仰头望着几十年没有修缮过的城门楼。
几个兵卒见状对视一眼,拔出了兵器,骂骂咧咧地逼近过来:“你他娘的是聋了吗?不识好歹的小瘪三,没听见爷爷让你……”
随着叫骂声,一股混合着汗水与体臭的的味道扑面而来。
叶持眉头一皱,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中断了刚刚的思路,不悦地把视线从城门收了回来,冷冷道:“我爷爷三十年前就下葬了,你算是坟头长出来的哪根狗尾巴草?”
兵士:??
但短暂的怔愣之后,几人随即大怒:“找死的穷措大,敢占老子的便宜?!”
叶持单手掩住口鼻,退后一步,似乎被对方身上的味道熏得不轻,却还是从手指缝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嗤笑。
不等那几个兵士过来抓住他,他从怀里摸出了个保存妥善的扁平油纸包,在众人面前抖开。
为首的兵士指头几乎已经抓到了叶持的胳膊,可就在看见那纸包中的东西时,却猝然一呆,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这……这是……”
好一会,干巴巴的声音才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叶持对这种反应早有预料,却可见得越多,就越觉讽刺:“本官上任途中经过此地,真是大开了眼界。能养出你们这群又蠢又横的废物,贵地可真是好风水啊!”
此言一出,后头几个尚未摸清原委的兵士也跟着僵了,看表情,活像是被一道雷正劈到了天灵盖上。
为首的那人艰难地回过神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大人,大人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是猪油蒙了心,昨天喝多了黄汤……”
他雄壮的身体卑微地缩成一团,边说边噼里啪啦地狠狠打起了自己的耳光,没几下,半张脸就肿了起来。
叶持低头看着这些缩肩弓背、满脸讨好之色的兵士,半晌,意味不明地哂笑一声:“滚吧。”
“哎,哎!这就滚,多谢大人开恩,小人这就滚!”
“等等!”
那几人刚松了口气要开溜,突然听到这句,又一下子紧绷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回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叶持并没有为难他们的打算,指了指地上:“你们的东西?”
尘土中静静躺着个黄纸折成的方扣,粗劣的薄纸背面隐隐透出朱砂色,看起来像是寻常百姓去庙观里求来的某种护身符。
刚刚猛抽自己耳光的兵士愣了愣,“啊呀”一声,慌忙往身上摸去,然后连忙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纸折的方扣捡起来贴身收好,低头千恩万谢:“谢谢大人,多亏了您,要不然小人可就丢了这命根子了,您的大恩大德小人……”
这几句话可比刚刚认错时真心实意多了,但叶持没听他啰嗦完就不耐烦地摆摆手,越过几人,快步走进了陈旧破败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