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一路走来,民间求神拜鬼的风气似乎越来越浓厚了。
叶持忍不住开始思索,这一切究竟只是出于巧合,还是与他正要去上任的那个地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无怪他如此想,要说那座江珑县,可真是个闹鬼的风水宝地——不仅三名县令在任上离奇暴毙,还顺带着吓疯了一个奉旨前去调查的钦差大人!
也正因如此,江珑县令的位置已经空了好几年,一群口口声声要为国尽忠的国朝栋梁们掂量了一下赤胆忠心和自个儿的性命,便都不约而同地改了主意,将任命击鼓传花似的拼命往旁人身上推,生怕一不小心砸到自己手里。
每次想起这件事,叶持就忍不住腹诽。
谁能预料到竟然有他这一穷二白、又恰好触了圣上霉头的今科探花郎,竟能如此严丝合缝地填进这妖怪窝里呢……
叶持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怕是注定没个好下场了,不禁一阵头疼,决定在此处的官驿略作休整,尽量多打听一些隔壁江珑县的消息,好歹死也要死成个明白鬼。
但就在他刚要进官驿大门的时候,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愕然地回过头去,发现这当街纵马的竟然是个穿着官差服饰的男子,那人身形劲瘦,面色黧黑,持缰的手上厚茧遍布,像是衙门里积年的老捕头。
“出事了?”
叶持心念微转,目送着那骑士飞快地驰往县衙的方向。
这时驿夫也已发现了门口似乎要投宿的人,疑惑地迎了出来,用难掩惊异的目光打量了门前这眉目俊秀却衣着寒酸的书生几眼:“这位公子是要……”
叶持取出敕牒给驿夫看过,顺口问:“刚才那闹市纵马的是什么人?城里最近莫非有什么急事?”
听了这话,驿夫确定来人身份之后刚刚谦恭弯下去的腰蓦地僵在一半,脸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种混合着惊恐与厌恶的微妙表情。
叶持:“不方便说?”
驿夫连忙回过神来:“大人恕罪,倒不是不能说,只是……”
……
七月初的傍晚,风中终于开始透出些微令人舒爽的凉意,之前躲避在小巷阴影中的小摊贩和手艺人都纷纷涌了出来,在街面上此起彼伏地吆喝起来,希望在收摊前最后赚上一笔。
官驿大门对面也不例外。
那里摆摊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五官生得相当俊俏,便理所当然地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妇人与小姑娘驻足,比旁边其他地方更热闹了几分。
可这年轻人既不是卖货郎,也并非江湖游医,反倒是个不知从哪处道观出来游历的小道士。而他也并不吆喝,只一味闭目念经,面前的摊子不过是粗布包袱皮上摆着寥寥几样物件——多是些驱虫香囊之类的东西,与本地人自制的看不出什么差别——故而挺长一段时间以来,摊子前一直是看的人多,询价的人却几乎没有。
叶持也瞧见了这一幕。
他自从下午听完了驿夫口中的离奇故事,心中就烦躁得厉害,已在街上信步疏散了大半个时辰,正要回官驿,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路对面女人们噪杂的窃笑和低语,不禁又重新生出一股郁气,冷嘲道:“装神弄鬼卖脸的!”
声音不大,并未惊动什么人,路上往来的行人没有驻足,仍在继续急匆匆前行。
但就在这时,那“卖脸的”道士却猛地一睁眼,起身排开人群,几步便走到了街道中央。
“老丈留步!”
此言一出,旁边一阵哗然。
围观的人们退潮似的纷纷躲开,有好心的妇人在避开之前虚拦了道士一下,撇过脸低声说:“小道士可别招惹他,那是‘小夫人’的爹,咱们平民百姓可惹不起!”
道士微微一笑,算是谢过了告诫他的妇人,但脚下却未停,不顾身后的叹气声,一直走到那满身锦缎、排场与这破败街巷格格不入的老人面前三步处。
“福生无量天尊,”他从从容容地行了个道家礼,“恕贫道冒昧,老丈近来可是诸事不顺,心烦多梦,看大夫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干瘦的老头子原本还满脸被人搅扰了的不耐,挥手就要让家仆把这不开眼的道士拖走,可听了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却忽然泛起狐疑之色:“你如何知道?!”
道士早有预料般笑了。
那笑容在叶持看来,实在有些轻浮,配上他那双过于灵活的眼睛,怎么看都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可道路中央的老头子却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在戒备地追问:“你到底是听谁说的?他要你来做什么!”
道士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凌空虚点老者:“蠢材,蠢材!枉你看似精明,却连家中有邪物作祟都不知!”
老者一愣,仍有些将信将疑,那道士已又笑道:“老道不过偶然行路至此,见你身上邪祟缠绕,一时发了善心罢了。若你不信便算了。”
他一挥袖:“老道这便告辞了!”
说完,向一旁路边卷起包袱皮,带着他那仨瓜俩枣的货物大步往城门的方向走了。
叶持也不急着回驿馆了,抱臂靠在官驿外边的围墙上,冷冷望着那毛都没长齐却自称“老道”的骗子,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哂道:“欲擒故纵。”
谁知那老者或许是心里有鬼,竟还真吃这一套,见道士撂下几句神神叨叨的话就走,反而更信了几分,忙叫仆从恭恭敬敬将人请回来,又问:“道长勿怪,老夫眼拙,不知道长是隐士高人,一时冒犯……只是不知道长刚才说的邪祟是指什么?”
道士嗤笑一声,没有答话,直接扬起了左手来,广袖轻挥。
袖口正好拂过老者的额头,打得他“哎呦”一声,面露怒容:“你这是——”
但紧接着,他就愣住了。
道士刚刚挥动的左袖一角向上折起,搭在了腕间,低声笑道:“罢了,老道就救你一救。”
话音刚落,他眉头倏地皱起:“咦?”
老者试探道:“道长?”
道士没回话,眉头愈发锁紧,右手用力按住了左腕上那块被折叠起来的袖角,忽然急声吩咐:“快!将我右边袖子里的黄绢布取出来!”
老者犹豫片刻,摸了摸自己的前额,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一瞪家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仆人得了命令,这才连忙上前,从道士右边袖子里抽出了块一尺半见方的土黄色绢布。
只见那绢布上面鬼画符似的密密麻麻挤满了鲜红的朱砂印记,几乎有些可怖。
道士死死盯着自己被按住的袖子,额头青筋暴起,咬牙道:“将符绢四角向内折,然后搭在我手上,快些,我就要制不住这东西了!”
“这东西”?
什么东西?
那仆人手一抖,但在主家的连声催促之下,还是尽自己最快的速度把绢布叠好,战战兢兢地铺到了道士的右手背上。
几乎就在同时,道士长长地舒了口气,周身一松,右手也从符绢底下慢慢地抽了出来:“这就行了,幸好这邪祟之物尚未来得及长成,不然就算是贫道——啊呀,不好!”
伴随着他的话音,那本应空无一物的符绢底下突然鼓起了一个拳头大的小包!
老者一愣,眼中那点残存的谨慎和怀疑被瞬间打散,惶然地往后连退了好几步:“这,这是……”
刚刚乍着胆子围过来看热闹的妇人们也慌忙推搡着重新散开, “有鬼”、“邪祟”之类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叶持也忍不住挑了下眉毛,看向那道士左臂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
而道士似乎对周围众人的反应毫无察觉,仍在咬牙切齿地与那符绢下面的东西对抗。他口中念念有词,右手飞快地捏了个诀,然后并指虚按向那处鼓起,可那东西却机灵得很,道士刚指向一处,它便跑向另一处,居然在这符绢下的方寸之间躲起了迷藏。
如此好几个回合之后,终于,道士勃然大怒,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来,狠狠往那符绢上一按!
灵活万分的“邪祟”猝不及防地被按了个正着,原地疯狂抖动起来。道士冷哼一声,低低念了几句,最后大声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话音方落,“邪祟”的抖动立即一僵,像是被什么给定在了当场,然后令人惊讶的事情便发生了——那东西竟在众人眼皮底下慢慢地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直到最后符绢彻底平伏了下去,只显出下方道士手臂的轮廓来。
道士不放心地又按了按符绢,片刻后,总算露出了个笑容:“邪祟狡诈,差一点就骗过了老道。不过幸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邪物如今还是被降伏了。”
老者已经看呆了,听道士说了几句话才茫茫然地回过神来,脸色煞白:“道长真是有大法力的高人!若道长不嫌弃,还请千万给老夫一个薄面,容老夫在家设宴重谢道长救命之恩哪!”
道士却摇摇头,一拂衣袖,大笑道:“老丈不必客气,扶危救难本是我等出家人的本分,何况老道本也只是碰巧在此处摆摊筹措盘缠,遇上老丈实属天意,如今既已……”
他没说完,那穿金带银的老者就连忙打断道:“岂可如此!道长既然在金银俗物上有些不趁手,何不同老夫回寒舍稍作休息,待老夫……”
道士立刻摆手:“不必,举手之劳而已,老丈无需在意。”
老者哪里肯依,赶紧又热情邀请起来,奈何推让了好几轮之后,他终究还是拗不过“做好事不求回报”的道士,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自己和家仆身上带的银钱全都奉上,给对方充作盘缠,才勉强作罢。
而那老者也不是唯一一个被震撼了的人,待他千恩万谢、三步一回头地走了,旁边白看了一场热闹的妇人和少女们就立刻重新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求着道士帮她们驱鬼捉邪乃至转运求姻缘……
叶持看着道士看似谦逊、实则志得意满地应付众人,只觉这仿若一幕荒唐闹剧。
可惜,他虽然笃定那道士是骗子,却并无实据,没法阻止这些自愿上钩的百姓,只能摇摇头准备返回驿馆。
但就在转身之前,一个眼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正是多日前见过的那个麻绳钓竹鱼的女艺人,她不知何时也到了这座城,竟也挤进了人群中。
叶持心头微动,步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女艺人选的地方很巧妙,那是一个能被道士轻易瞧见,却不会受其他人注意的角落,而在其他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追捧中间的骗子时,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
很快,道士就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女艺人也不惊讶,对着他从容地抬起了手,从头上抽了一根极细的铜簪下来。那簪子样式极简单,簪头不过是个向上的回弯,女艺人将簪子往衣袖底下一揣,同时,左手小指灵巧地勾住了簪头的回弯。
下一刻,随着小指在袖中隐秘的活动,左边的袖子便被顶了起来,上上下下,仿佛里面有什么活物正要钻出来。
道士脸色骤变。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女艺人的视线就落到了他手上。
道士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下,正要卖给近处一个妇人的“生子秘药”便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去了。他只能仓促地编了几句说辞,摆脱了一众恋恋不舍的追捧者,紧接着就慌忙追上了进入旁边暗巷的女艺人。
叶持略作犹豫,放轻脚步也跟了上去。
他比那两人慢了一步,刚走到暗巷口,前面两人短暂的交涉就已经结束,那假道士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连差点撞到人都没注意,低着头一路直奔城门。
而在巷子里面,那女艺人正一脸淡定地往荷包里揣钱——四五只小银锞子,少说也有四两沉,显而易见,是刚从骗子道士那里讹来的赃款。
叶持:“……”
他当初怕不是被人挖了脑子才会觉得这女人可怜!